短刀硬生生停在半空。

门口站着的是两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其中一人五短身材，眼睛细小，腰间却配了把长长的细剑，看上去颇为怪异。看到江尧，那人满面惊喜，若不是纳兰蓉就站在江尧身后，怕是就要上来给江尧一个热烈地拥抱。“江老……江大人，你果然还活着！”

此人姓王，因他自称在家中排行老三，“鸦羽”的弟兄们都叫他王三儿，以至于江尧甚至想不起他真正的名字。王三儿年纪比江尧还小些，加入“鸦羽”也不过一年，但除开孟岩之外，就数他和江尧处得最好。他似是对江尧有些崇拜的意味，平日里江老哥长江老哥短地叫，也把江尧哄得有些飘飘然。

另外一人也身穿黑衣，虽然有些面熟，江尧却叫不上名字，不过敢肯定他也是“鸦羽”的弟兄。在这两人身后，端着托盘的小厮赔笑着点头哈腰，却也不敢进去。

一时间，江尧还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鸦羽”的人这么快就能找到自己。纳兰蓉走上前去，温和地说道：“两位大人可有事？时候还早，我还未梳妆打扮，可否在客栈里稍等片刻，待我等洗漱一番后再议事如何？”

纳兰蓉面色十分平静，好似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江尧苦着脸站在她身后，一边佩服她临危不乱，一边愁于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对待自己的弟兄们。

以王三儿的角度来看，自己这说严重点可就是离被捉奸在床也不远。大清早被发现待在一个女子闺房中，这女子还是即将下嫁给本朝太子的蛮族公主。这事情要是真被捅出去，自己被当街处斩都是极有可能。

王三儿满脸堆笑，赶忙跪下道：“公主殿下，是小的失礼了。我就实话实说，小的这番来是奉总长大人的命令，带江大人归队的。公主殿下您尽管享用早膳便是，小的这就告退。江大人，总长大人有请，您就别为难小的，跟小的一起回去吧。”

江尧脸色十分难看。王三儿这还算是跟自己有些交情，没有把话说透。义父大人能这么快就查出自己身在何处，其中又动用了多少江尧难以想象的手段。单只是想想，江尧就知道自己已经身陷泥沼之中。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不是像当初义父对自己承诺的那样，简简单单地一拍两散了。

纳兰蓉看了他一眼，刚想说些什么，江尧却摆摆手，随后道：“三儿，咱们走吧，不要叨扰公主大人。”

昨夜又下了场雪，这几日落雪不断，街道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扫。三人迎着雪花，一路向“鸦羽”总坛走去。

王三儿平日里都是队伍中的活宝，不管到哪嘴巴都闲不下来。但今日他出奇地平静，一直走在江尧前面领路，既不回头也不说话；另一个随行的弟兄更是从头到尾没有开过口，一直紧跟在江尧身后，左手扶在佩剑的剑柄上，一副随时要拔剑砍人的样子。

江尧强打精神，道：“三儿，这是什么情况，给我解释下可好？等会见了义父，我也好交代。”

王三儿不发一言，好像根本没听到江尧的话一般。江尧讨了个没趣，只能乖乖闭嘴。他被两个弟兄一前一后夹在中间，很明显有防止他逃跑的意思。江尧暗自苦笑，义父是把准了自己绝对不敢逃跑，这才只派了两个人带自己回去。若自己真想脱身，单凭这两人又如何拦得住？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来到总坛。冬雪之下，总坛的气氛比往日更显肃穆。大院里聚集了几十个黑衣弟兄，十人一组凑在一起，讨论接下来任务的细节。看样子，御林军已经全面接管了“鸦羽”的护卫工作，原本分布在客站周围的弟兄们都回了总坛。

江尧一进大门，便被所有人都注意到。之前还在低声说话的人统统闭了嘴，顿时整个大院鸦雀无声，只有江尧的脚步踏在雪上时发出的声响。每个人都在看着他，那些目光中很难说还存有多少善意。

平日里见了江尧这个总长之下“鸦羽”的最高领袖，关系好的弟兄们会笑着上来打招呼，关系僵的弟兄至少也会低头致意。可现在，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好像是在看待“鸦羽”即将抓获的贼人。

推开总长府的大门，浓烈的熏香味让江尧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往日香炉里不过插三两支香，今日却足足插了十余支，空气中的熏香厚重浓郁，令江尧十分不舒服。

葛洪云蜷缩在大厅中间桌子旁的靠椅上，细小的双目似睁非睁，好像已经睡去。桌上的棋盘已被黑白两色塞满，好像再多一子也放不下。就似是一副早该分出胜负的残局，却被人强行用棋子填满一般。

听到开门声，葛洪云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向旁边的茶缸里吐出一口浓痰，痰中还带着血丝。只是这个时候，江尧早已无心担忧义父的身体。他走到葛洪云面前，收起往日的玩世不恭，按照最庄重的礼节跪下，道：“参见义父大人！”

葛洪云刚想说话，却又咳了几声。想必此时他已饱受病痛的折磨，但从面色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十分平静。“尧儿啊，来得正是时候。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义父并未一上来就提起自己迟迟不归队的事情，反倒让江尧有些惊讶。

身后关上的大门又被打开，一人走进来后朗声道：“参见总长大人！恕卑职来迟——”那人的话语戛然而止。江尧转回头去，看见赵里一脸震惊地站在门口。

两人均是下意识地摸向怀中，却又都才想起进门时已被先收了武器。葛洪云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呵呵笑道：“你们倒是挺有默契。一个从家里，一个从客栈赶来，居然一前一后进了门。”

气氛凝重得好像要滴出水来。赵里一身黑衣，与往日没什么分别，只是脸色更苍白了些。江尧一阵恍惚，似乎赵里依旧是以前那个不苟言笑但思维缜密的下属，而不是那日在客栈里突然对他拔刀相向的南唐刺客。自己的“尸体”消失在客栈的时候，赵里就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但他一定还未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会回到总长府。

“怎么，你们两个许久不见，也没什么话说？”葛洪云在椅子上晃了晃，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语调低沉，嗓音沙哑，不似是对自己的下属说话，倒更像是审讯室里的人在捉弄犯人。

赵里率先开口道：“恭喜江大人平安归来，卑职这几日因挂念江大人安危，夜不能寐。今日能见江大人安全无虞，是卑职之大幸。”

江尧恨得咬牙切齿，心中大骂此人竟能无耻之极。什么夜不能寐，怕是做梦都盼着自己早点死吧。但葛洪云如此异常举止，江尧又不敢造次，硬生生从嘴里挤出一句：“谢赵大人关心。我还算命大，就算有奸佞小人想加害于我，老天也会助我脱险。”

葛洪云又咳嗽了几声，招呼旁边的侍者递了碗茶上来。还没喝几口，却又咳得茶水满地都是。赵里道：“总长大人，您身体可……”

他还未说完，葛洪云不耐烦地对他摆摆手，一边布擦嘴，看都没看他一眼。“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我此次叫你来，就是要让你看看我义子平安无事。你可以回去了。”

赵里怔住，道：“总长大人莫不是还有别的事要嘱托……”

“没了。你赶紧走吧。你告了五天假，我也准了你五天，老实回家静养便是。”

赵里只得行礼道：“谢总长大人。卑职告退。”他说完转身要走，却被葛洪云叫住。

“记住，是在家静养。这几日一旦有什么变故，我要你随叫随到。明白么？”

赵里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卑职明白。”

江尧大急，眼看着赵里出了门就要走远。一旦放他回去，他怎么可能乖乖听话，老实待在家中？这样一个重要的奸细，若是真的放他逃出北都，可就是一大祸患了。“义父大人，可是……”

“我很痛心啊，尧儿。”葛洪云缓缓说道，“人老了之后，饭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可就连是忠是奸都分辨不清了。”

江尧沉默不语，才发现葛洪云话中似是另有所指。想来也是，自己这几天的所作所为，已经很难形容为忠于“鸦羽”和义父了。

“别的事都暂且放下。我只问你一事。”葛洪云一字一句道，“赵里是否就是那个南唐奸细？”

江尧点头，“千真万确！那日在客栈里，赵里本是要刺杀公主殿下，可阴差阳错撞上了我。之后的事，义父您想必也都知道了。”

葛洪云突然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会觉得我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好骗得很。一会又当我明察秋毫，什么事都知道。你也是，赵里也是。总觉得什么事都能蒙混过关。”

江尧冷汗直冒，大气也不敢出。他上一次听到葛洪云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还是他刚入北都之时。这些年来，葛洪云待他不薄，说是亲如父子也不为过。但如今一道深深地裂隙已横亘在两人之间。从纳兰蓉进入北都开始，义父就早已不是和他一条船上的人了。

葛洪云道：“赵里这小子，机敏是机敏，办事还欠些火候。当然，能在我眼皮底下潜伏这么久，也算殊为不易。从客栈回来后他就告了假，这几日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派人日夜监视，他并未作出什么异常行径，还算沉得住气。可今日见了你，他方寸大乱，肯定会试图逃离。你刚才，是不是想劝我当堂就抓住他？”

江尧无话可说，只得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