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人。”韩非沉吟道,“彭大人所指的,是丞相大人么。”
彭临严肃道:“正是。”
韩非哑然失笑,“彭大人看走眼了。在下与白大人相比,便是萤火之于皓月。无论才德,在下都远不如白大人。”
“此处四下无人,韩老弟不必如此自谦。况且,我说的也不只是才和德。”彭临淡淡地道,“韩老弟你跟丞相大人……其实是‘一类人’。”
“‘一类人’?”没来由地,韩非竟对这描述产生了莫名的厌恶感。再回想今日在庙堂之上与白辰见面的景象,愈发觉得白辰那张可称俊美的脸更加面目可憎。他深吸一口气,道:“彭大人确实看错了。我跟白大人,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是‘一类人’。”
这大约是韩非第一次在彭临二人面前显出如此剧烈的情绪,彭临似乎十分满意,笑了笑道:“韩老弟不要过激,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至于我为什么这么觉得,韩老弟你在朝廷上多呆几日,便明白我的意思了。”
韩非只觉厌恶至极,冷笑道:“若真是那样,在下深感荣幸。”
彭临又端起酒杯,自顾自地饮了一盅。面前的这个男子虽说锋芒毕露,到底还是年轻。三言两语之间,便露出破绽来。似乎觉得目的已经达到,彭临道:“今日一聚,得以一睹韩老弟的风采。只是散席之前,彭某还有两句话要送给韩老弟你。”
“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彭临摇晃着杯中剩下的酒,凝视着那酒液在杯中摇摇晃晃,许久,方才道:“韩老弟方才问我有什么目的,我现在可以回答,没什么目的。韩大人年纪如此之轻,身后又没靠山,仅凭丞相大人一纸敕令,便官至左督察御史。如此春风得意,眼红的人不在少数。督察御史本就把着朝中大员的命脉,这官……可不好做。”
韩非听罢,沉吟半晌,却不知如何作答。再看面前的彭临,此时虽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但气质却与方才的慵懒随性截然不同。不由心中惊叹,能在这怀阳中做到高官的,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
彭临接着道:“今夜只是个开始。从今往后,韩老弟你会面对数不清的宴席和酒会。想巴结韩老弟的官员数不胜数。但更多的人,却会紧紧盯着韩老弟的一言一行,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其中万分凶险,无法言尽,也只能等韩老弟自己慢慢体会了。”
这一番话,堪称肺腑之言。韩非只觉字字都戳中自己的要害,听罢竟出了一身冷汗。他竭尽全力,让自己显出不动声色的平静神情,问道:“在下受教了。只是还有一事不解。彭大人为何选在此时此地对在下说这番话?”
彭临悠然起身,一边拍醒睡得昏沉的金进,一边淡然道:“只希望韩老弟记住,从今往后若与哪位大员撕破脸皮争强斗狠时,别忘了我跟金大人这两个朋友。”
韩非默然无语。
出了凤缘楼,彭临只潇洒地留下一句“记在我账上”,那老鸨便笑容满面地送他们离去。门前早已备了两辆马车。彭临招呼韩非上了其中一辆,自己与半梦半醒间的金进乘另一辆离去。
马车中燃着不知是从西域还是东海传来的熏香,味道淡雅,很合韩非的口味。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向朝廷为韩非准备的新府而去。
韩非长处一口气,只觉身心俱疲,脑袋生疼,无力思考。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他目不暇接。而彭临最后的那一番话,更令韩非心绪不定。朝廷中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他本以为自己早有心理准备。可今日与白辰和两位大员相见,才知道自己实在太嫩。今后会面对什么,他竟全然摸不着头绪。
直到马车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他才想起从那名叫柔儿的姑娘手中夺下的那张字条。借着车内昏暗的烛光,韩非将那已经揉得皱巴巴的字条展开,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十六日华清街高临酒铺会面”。字迹清晰流畅,笔法刚劲,显然写这字条的是个男子。
韩非读了两遍,便掀开门帘,冲着赶车的车夫道:“今日是几日?”
车夫本以为韩非在车中早就睡过去了,吓了一跳,赶忙道:“回大人,今日是十一日。”
那便还有五日。韩非接着道:“怀阳城中可有条街叫华清街?”
车夫笑道:“大人您是第一次来怀阳吧?这华清街是咱怀阳一等一繁华的街道,每逢中秋佳节,华清街上的花灯,那景致可真好看得紧。”
韩非暗暗记下,“那华清街上,可有家酒铺名叫高临?”
车夫想了一阵,道:“还请大人恕罪,这个小的就不知了。华清街上的酒铺,少说也有三四十家,一家比一家门面大。咱是个下人,也没条件去那些酒铺里饮酒。韩大人下次见着金大人,不妨问问他吧。”
韩非点了点头,又将门帘掩上。
“十六日,华清街……”果然不出他所料,那柔儿身后藏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金进也曾对他提起过,怀阳城中近日暗流涌动,势力盘根错节,混入不少尖细。这柔儿行事如此神秘,很有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员。
按理来说,此时绝对轮不到他这个督察御史来管。怀阳城中的六千金吾卫,便成天为了这种事而上下奔波。对韩非而言,最方便的选择,便是将这字条和柔儿的消息一并交给金吾卫处理。但他的只觉告诉自己,此时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他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亲自一探究竟。
朝廷为他选的新府,离紫阳宫颇有些距离。北魏朝廷素来有这样的规矩,但凡是从地方州郡被调到朝中的新贵,都有一座相当气派的宅邸相赠。只是这些新贵无从知晓,他们被赐予的这栋宅邸,从前住着什么样的主人。而那主人的生死去向,就更是人们所避讳的话题。
就韩非而言,他对自己的这座宅邸算是十分满意。地方不算太大,抛去前院后院,一共只有三间厢房,一间会客用的大厅。朝廷想必知道他孤身一人来怀阳,因此给他选了这么间小而精美的宅子。韩非对衣食住行向来没有太高的要求。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宅能避寒,对他而言便已足够。除此之外的奢侈享受,他都兴趣缺缺。
因此当马车停下,韩非下车后第一次借着月光看到自己的府邸时,便觉心情大好,之前积累的压力也随之消去不少,便将自己身上剩下的几块银元都打赏给了金进指派送他的车夫,也算是对金进的回礼。
从远处望去,大厅中竟还亮着灯火。此时已然是深夜,韩非疑惑地打开门,看到屋内中间一张圆桌上点着拿住,两旁的墙壁上各挂着一盏灯笼。借着烛光,韩非看见屋内有两名女子。见韩非开门进来,那两名女子都急忙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韩非身边。
韩非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你,你们是什么人?”
两名女子一同立在韩非面前,深深地行了个万福,同声道:“奴婢见过韩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