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客栈的床上躺了快整整一日，浑身酸软无力，头又疼得厉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缺乏磨炼。仅仅是顶着风雪赶了几日路，便一病不起。

这期间那侍女又来了两次，送了两碗稀粥。腹中绞痛，他根本无心吃饭，但想到今后还要长途赶路，只能硬着头皮把粥全都喝下肚。

到傍晚时，他终于恢复了些力气，勉强下了床。下到前厅时，才发现这客栈着实规模不小。偌大的厅堂中摆了三四十张桌子，几乎半数都坐满了人。

七八个跑堂的小厮穿梭其间，忙得满头大汗，却还应付不来众多吵嚷着叫酒的客官。耿耀茫然地四处观望一阵，也没看见那紫衣女子的身影。

“客官，您身子好些啦。”给他送饭的那侍女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啊！唔……我是好些了。”耿耀欲言又止。

侍女掩口轻笑，“客官，您是想问跟您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去哪里了么？”

耿耀被戳穿心事，尴尬地挠挠头，道：“是啊，醒来之后她人就不见了。你可知道她的去向？”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姑娘临走之前跟我嘱托过，你若身体好些能行走了，还请耐心在客栈等待，那姑娘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是这样……”脑袋还昏昏沉沉的，耿耀木楞楞地点点头，转身找了个靠墙角的位置坐下。

前厅中人声鼎沸，很是嘈杂。耿耀又不喝酒，便单点了一壶热茶，在角落里发呆。

坐在他身旁一桌的是群身着白色长袍的男人，看样貌都很年轻，长袍上绣着一个太极图样的纹章。

耿耀知道这纹章属于北魏最为出名的武学宗派——苍山派。这门派已存在超过百年，在北魏的势力盘根错节，十分庞大。所谓的“北苍山，南青城”，苍山派和青城派分列南北，彼此的势力范围很少有交集，虽说表面上一派和气，但也隐隐有对峙之意。

不过这两个门派都有共同的特点，便是独立于北魏和南唐的斗争之外。两个门派的人丁如此兴旺，实力几乎与百年前诸侯割据的年代里一个小国家相差不多。南唐和北魏的官军至今还没有对两个门派动手，着实是因为两派都恪守着同一个承诺——无论是门下的弟子还是整个门派，都绝对不干涉北魏南唐的政治，独立于庙堂之外。

据说，但凡青城和苍山派的弟子跟朝廷的人有了冲突，不等朝廷的人动手，两派自己便会立刻处理生事的弟子。正是这样严格的管制，才让两个百年武学大派在如今如此严峻的政治格局下幸存下来。

耿耀与南唐的青城派的弟子有过不少接触。相比庙堂上的官员，他的确更喜欢跟江湖人士在一起。与他结识的那群青城派的年轻弟子都没什么架子，一心学武，性格单纯温厚，值得结交。

他也曾幻想过加入青城派，做个不问世事的弟子，但当他向父亲提起此事时，却被父亲严厉地斥责。从那以后，他便再没见过那群青城派的年轻弟子。他后来仔细打听，才知道是父亲偷偷将那群人赶走，不想让他们扰乱耿耀的心绪。

父亲当然也希望他有一身好无意，可最终做了他师父的是教了耿家三代人的老教头。他当然很敬重师父，学武也算小有所成。但最终去做青城派弟子的想法，便再也没了机会跟父亲开口。

在北魏见到苍山派的弟子，他有种难言的亲切感。可他生性羞涩，也不敢上前搭话，只能默默坐在角落里，听那群弟子闲谈。

坐上首的是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背后背着一把长剑。苍山派向来以剑术闻名，这男子背的剑也确实够长，比起耿耀的长枪来也短不了多少。如此长的剑，若没有足够的腕力，根本就无法拿来对敌。这男子一头长发束在脑后，面容清秀俊朗，言谈举止稳重大气，一看便是这群弟子的头目。

只见众弟子纷纷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那男子道：“众位师弟此次下山，劳苦功高，虽说没找到正主，但也算有所收获。待回苍山后，我会替你们在师尊面前，好好美言几句。”

众弟子眉开眼笑，其中一人端着酒碗站起来，道：“今次下山能有这般成果，还是多亏了郭师兄的提点。若不是郭师兄明察秋毫，咱们这次下山怕是要一无所获。到时候掌门怪罪下来，弟兄几个可吃不消。郭师兄，我先敬你一杯！”

那人说罢，端起酒碗喝了个干净。被叫做郭师兄的男子也不推辞，泰然受了这一礼。

酒一下肚，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郭师兄这一回，可真是救了咱们弟兄几个一条命。咱进苍山派也有些年头了，头一回见掌门气成那副模样。若咱们回山上真的一问三不知，掌门怕是要狠狠地责罚咱们了。”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那贼人是何方神圣，能让掌门如此大动肝火。更绝的是他还神龙见首不见尾，杀了人，自己溜得无影无踪，害的咱们这么兴师动众地下山去找。”

“你还别说，这人的确有点本事。据说被杀的那两个师叔在咱们门派内武功也都是排的上号的，杀了两人还能全身而退，那贼子的武功也不可小看啊。”

“说起来，我又忘了那人叫什么来着？”

“笨啊！郭师兄好不容易才查出这线索的。若大家都像你这样榆木脑袋的记性，郭师兄岂不是白忙活了！”

一直不说话的郭姓男子摆了摆手，温和地笑道：“不要这么说。那人行踪诡秘，能抓住他的尾巴，是大伙所有人的功劳。若不是掌门下令十五日之内必须赶回苍山，我就带着各位去把那贼子抓来了。若真的逮到真凶，在掌门那里可是大功一件啊。”

众人纷纷惋惜，又走了一轮酒。

耿耀坐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不过有些滑稽的是，这群人中有不少人一看年纪就比那姓郭的男子要大，可仍管男子叫师兄。耿耀知道这些武学大派里论行排辈极其严格，隔代弟子之间无论年纪大小，都要以师兄弟相称。不过这郭师兄言谈举止跟哥哥耿照极其相似，想必也是个当领袖的料。

众人笑闹一阵，那郭师兄正色道：“不过大家还是要记好了。此人号曰花无缺。这不是个常见的名号，但既然能流传开来，说明此人的确是在北魏的土地内游荡。师尊之后必定会命我们再次下山追查，到时候，咱们分头行动，去打探消息。若能抢先他们一步，师尊想必心中欢喜，奖赏怕是少不了你们的。”

“师兄说的是！”

“谨遵师兄教诲！”

众人一番应和，便又开始把酒言欢。可耿耀听见那三个字时，却如遭雷击，楞在原地。

花无缺。

这就是他们不远千里赶到北魏的唯一原因。他抛下了一切——身份，家族的地位，还有尊严——只为了能拜这个自号花无缺的人为师，去学习这世间最高深的武功。

临行之前，母亲告诉他，此人的身份必须保密。除了他和龚叔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如今龚叔已死，耿耀本以为这个名字只有他一人知晓，没想到却被这青城派的弟子一口说出。

他猛地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