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内人声鼎沸。
桌上的酒坛已经空了两个。坐在对面的人是个身材精瘦矮小的男人,五官若要形容的话,“猥琐”二字最为恰当。眼睛细小,笑起来眯成一条细线,看都看不见。脸上皱纹层峦叠嶂,随着嘴唇的嗡动上下起伏,身上的布衣破破烂烂,左肩处破了个大洞,也不修补,还堂而皇之的穿着。
身旁酒气冲天,却依然掩不住他身上逼人的臭气,即便乡下人往往半月也不洗澡,但也不会是这样的味道,好像成天都住在猪圈里一样。
此人从半个时辰前就在兴致勃勃地讲,一刻不停,一直说到现在,唾沫横飞。
“这位大侠,我告诉您,这桩买卖,真是稳赚不赔。您能行侠仗义,也为我们乡里除了一害。乡亲们都会感激您的。两年之前,咱们这里还是风调雨顺,年年庄家收成都好得不得了。自从来了那个丧门星,不但去年发了蝗灾,折了六成粮食;今年还遭了山贼劫掠,那可真是颗粒无收啊。乡亲们交不上赋税,连饭也吃不饱,乡里已经饿死不少人啦!我们对那丧门星真是恨之入骨。怎奈那厮身强力壮,我们拿他还没什么办法。大侠您一看就是个武功高强之人,若能出手替我们除害,那可真是乡亲们的福分啊!”
类似的话,此人已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聂云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地听他说,自己不发一言。酒坛里的酒很快就又喝空了。毕竟是乡里自酿的清酒,本就不算浑厚,对聂云而言更是与喝水无异。
矮个子男人又一口气说了一通,最后停下来道:“大侠,您看如何?”
聂云拍拍桌子,道:“酒保,再上酒!”
“哎!客官您稍等片刻!”这酒馆的酒保耳朵倒也好使,隔着三四桌客人的距离,居然能分辨出聂云是在叫他。
“记得上大坛的!”
“哎!得了!”
聂云这才回头,对面前的男人道:“别一口一个大侠。叫我张三。”
矮个子男人点头苦笑道:“是是,张三先生。”很显然聂云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只随口胡乱编个名字。可这“张三”也未免太缺乏诚意,几乎是想都不愿意多想,明白着告诉别人这个名字是编出来的。
聂云道:“你说要我为民除害,那要除的这人究竟是谁?”
矮个子男人尴尬地笑了笑,才发觉自己说了这么一大堆,居然都没提要杀的人是谁。“他叫王金,住在青淮乡外的林子里。”
“一个人?”
“一个人。这就证明此人心术不正,不敢与别人同住。如此祸害,怎能不除?”
聂云微微皱眉。青淮乡四周的山林他已经算熟悉,里面野兽众多,甚至还曾有过传说中的凶兽。这么险恶的环境,那人却敢一人独住,说明确实身手不凡。这群人奈何他不得,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见聂云有些犹豫,男人赶紧抢过酒保新端来的酒坛,给聂云面前已经空了的酒碗里又满满斟上一碗。“大侠,啊不,张三先生,您再仔细考虑考虑呗?事成之后,我们弟兄几个自有重谢。”
聂云挑了挑眉,“什么重谢?”
“呃,这个……”男人迟疑了一会,本以为聂云看起来仪表堂堂,行事正派,会端着架子。没想到此人竟毫无顾忌,张口就问报酬。“大侠,咱们这样。事成之后,我们弟兄几个凑十两银子给您,权当谢礼。您看如何?”
聂云摇摇头,冷声道:“十两银子换一条命,这买卖也太便宜你们了些。”说罢他端起碗来,一口将酒喝尽,又给自己满上。
酒馆中人多眼杂,男人不愿太过张扬地谈论这人命的买卖,压低声音道:“大侠若不满意,我可以加到十五两。”
聂云仍不言语,仰头又灌下一碗酒。
男人急得额头冒汗,道:“二十两,二十两总行了吧!大侠,您也体谅体谅我们。咱这穷乡僻壤的,连饭都吃不起了,哪给您找那么多银子去啊?”
聂云放下酒碗,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
男人眼看聂云如此油盐不进,以为事情谈不成了,哭丧着脸,道:“大侠,我知道您武功高绝,要价高些也无可厚非。可是我们弟兄几个一共就这么多家产,再要多也没有了!”
聂云又给自己倒了碗酒,还给男人的酒碗也倒上酒,随后道:“若你们能给我一样东西,我便半两银子也不收。”
男人吃了一惊,道:“您要什么?”
“通行证。”
男人恍然大悟,“您这是……要去青淮!”
聂云点了点头。他在青淮城外盘桓已有半月,却毫无进展。四个城门日夜都有无数卫兵看守,但凡想要进城,若无某个达官显贵的书信,或是什么其他的路子,就必须要通行证方可进城。
两个月前,聂云跨过长江抵达北魏时,尚未听说青淮的形势已如此严峻。他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快马加鞭赶到青淮,却在吊桥前吃了闭门羹。没有通行证,非但不能进城,还要接受卫兵的盘查。那卫兵显然是借着盘查的机会讹人,想必已经从中赚了不少油水。聂云不愿与他争执,便稍微塞了点银子了事。但当他试图用同样的方式让卫兵放他进城时,却被严词拒绝。
这时他才打听到,北魏的太子苏浅出宫游猎,此刻已到青淮城中。瀚州总督蒋毅为确保一切万无一失,便对青淮城的出入严加看管,将那些身份可疑的人都挡在城门之外。
当他问起卫兵这样的戒严何时才能结束,卫兵摇了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至少要持续到苏浅游猎结束回怀阳为止。但看那卫兵的神情,恐怕恨不得让苏浅一辈子都住在青淮才好。
聂云不甘心,又换了个城门再试,结果自然是又被讹了一笔银子。看来弄不到通行证,这青淮城就是铁板一块,连贿赂这种惯用的招数都不起作用。
他在城外一路兜兜转转,便来到了这青淮乡。青淮乡在青淮城的西北面,距离不过一日路程。乡里十分贫穷,人口也不算多。由于地处深山之中,时常受到山贼的侵扰。蒋毅虽然已经屡次出兵围剿,却不见太大效果。
聂云刚来到青淮乡,便找到这间乡里唯一的酒馆,来打听消息。他这一路上也曾询问过不少路人,可都异口同声地告诉他通行证只有官府才会发放。聂云还算有自知之明,像自己这样身份成谜,连户籍也查不到的可疑人士,根本不可能拿到官府开的通行证。
他在城外又费了五天时间。盘缠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虽说夜晚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倒也还算自在。但接连数日只能啃发霉的干粮,对聂云而言也是莫大的折磨。
他思量着青淮乡怎么说也挂着青淮的名字,应当有官府在这里发放通行证。事到如今,也只有碰碰运气了。再拖下去,盘缠就要用尽。而他可已经等不起了。听说北魏当朝太子苏浅荒淫无度,行事毫不顾礼法约束。若真玩得兴起,不知要呆到几时才回怀阳。真到那时,自己恐怕早就饿死在青淮城外了。
刚到酒馆,就恰巧碰上了面前这个男人。此人自称叫李大郎,家里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兄弟四人父母早亡,在青淮乡里做些小买卖,也就勉强度日。至于此人说辞中究竟有几分是实,聂云也无从判断。只是现在每一个到手的机会,他都必须要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