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霞不由分说地将他轰出了门。

长门镖局内此刻也乱成了一团，此次走镖，共九名镖师葬身于乱军之中。镖师行走江湖固然凶险，但对闻名天下的长门镖局来说，这样的损失已算惨重。

陈浩缓步走到大院里，看见魏通正靠在墙边指挥弟兄们处理后事。魏通脸上仍毫无血色，根本无法正常行走，仅仅靠在墙上都很勉强。看到陈浩从屋里出来，魏通笑了笑，朝他招手。

“伤势如何？”

“算我命大。”魏通叹息一声。看见陈浩也满面疲倦地靠在墙边，魏通倒是饶有兴致地凑过去小声问：“陈大人，依你之见，若咱们柳老大和那蒋毅对上，谁武功更高？”

“柳姑娘和蒋毅的武功于我而言，都是高山仰止。凭我这点道行，根本分不清他们两个孰强孰弱。”

魏通嘿嘿一笑，“要我说啊，真刀真枪的本事，恐怕还是那蒋毅要更胜一筹。但若真动起手来，这蒋毅恐怕要在柳老大手下吃亏。”

两人都避而不谈今日的遭遇，只是聊些闲话，气氛暂缓了下来。陈浩心中暗暗感激，魏通明明已受伤至此，却还顾忌自己的感受。这份气度和胸怀，也难怪长门镖局能在江湖上赢得那么好的名声。

冬日天黑得早，亥时未到，太阳就已完全沉了下去。细小的雪花仍在不停地飘，陈浩伸出手来，轻轻接住几片，看着雪花在掌心缓缓融化。他叹了口气，转身对魏通道：“魏镖头，镖局里可有人会易容之术？”

魏通想了想道：“有几个兄弟会些皮毛，不过陈大人毕竟身份敏感，在青淮里熟人又多，还个个都是老狐狸。单纯的易容术恐怕不太管用。不过镖局里倒还存着不少人皮面具，都是镖局收到过的谢礼。这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平日里基本也用不上，借给陈大人用用倒也无妨。”

魏通很快便吩咐人找来他所说的“人皮面具”。那东西乍看之下不过一张是颜色泛黄的纸，有些弹性，伸展开来盖在脸上，居然能刚好黏住。这种面具的伪装效果远比传统的易容术要强，只要不用手触摸，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即便在“迅狐”里，这也算是稀罕的贵物。

长门镖局储藏的这几张面具质量都算上佳，陈浩选了一张戴上后，对着镜子一看，自己竟变成了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人，长相丑陋不堪。他左看右看，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好像自己天生就长着这张脸一般。

魏通在一旁问道：“陈大人这是要出去？”

陈浩点头道：“你们柳姑娘让我天亮之前给她个答复，这段时间我想再仔细想想。我不是镖局的人，呆在这里也是添乱。这面具效果逼真，应该没人能发现我。”

魏通沉吟一阵，道：“无论怎样还是要当心，就算认不出脸，但身材还是不变。若真的让人起了疑心，也是个大麻烦。”

出了长门镖局，陈浩下意识地就打算回家，走出两条街，才反应过来，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接连多日未去官府点卯，想必自己失踪的事情已经满城皆知。这时候再回家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诺大的青淮城中，他竟无一个容身之处。他抬起头，看着远处隐隐可见的城墙，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压抑，这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监牢，他被困在中间，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逃出一步。

况且，一切都已经迟了。就算他今夜能从青淮再次逃出，赶到淮南也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心上人已经成婚，恐怕早就生米煮成熟饭。就算他能带她离开，又能去哪里？带着女子私奔本就违背常理，而南唐又是“迅狐”的天下，到时候他们该逃到哪里？

不知不觉中，他竟走到了那片墓园。门口的槐树不知何时已经在风雪中枯死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他站在树下，俯瞰着半个青淮城，回想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一切。苏浅和火爪。自从这两个人闯入他的生活，一切就都改变了。只不过他们现在一个已经成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另一个已经死无全尸。

“到底如何是好……”他喃喃自语。

“陈浩？”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

陈浩浑身一颤，右手迅速握住别在腰间的短刀，缓缓转过身来。

站在身后的是李婉，跟在身后还有一个丫鬟，提着盏灯笼，发出幽暗的光。李婉穿着一身白衣，显得素雅秀丽。婚假之后，她身材却更消瘦了几分，腰肢细得盈盈一握，好像风都能把她吹走一般。陈浩的心脏几乎停跳，一时间竟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答。

李婉面色微红，惊呼一声，随后赶忙行了个礼道：“这位大人莫要见怪，小女把您和一个熟人弄混了。”

陈浩这才想起自己还带着面具，咳嗽了一声，捏着嗓子道：“无须在意。天气渐寒，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李婉盯着他看了好一阵，这才略一点头，道：“走吧，咱们回去。”

身后提灯笼的丫鬟应了一声，紧跟在李婉身后。两人擦肩而过时，陈浩下意识地往一旁侧身躲闪，生怕碰到李婉。

灯笼的亮光渐渐远去，周围又恢复一片漆黑。陈浩叹了口气。看见李婉憔悴的样子他略微有些心疼，却知道自己早就没了立场去安慰李婉。他与王家那孩子也有过接触，看起来倒不像是游手好闲的败类。但李婉心高气傲，如此眼界，他们的婚姻注定美满不了。

“陈浩？”面前有人在说话。

陈浩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什么人？！”

李婉噗嗤一笑，“是我啊，怎么刚才见过，现在就不认识了？”

陈浩这才看见李婉站在一片阴影之中，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原来那丫鬟走后，李婉自己又折了回来。

“我……”

“你什么你？演得这么烂，还指望我认不出来？”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陈浩……”

李婉哼了一声，“别说废话了，就算变了一张脸，听声音我也分辨得出。怎么，你是打算自己摘掉面具，还是等着我来动手啊？”

这可就算彻底露馅了。陈浩叹了口气，不再捏着嗓子说话，“李大小姐明察秋毫，在下佩服。只是这面具就别摘了吧，这黑灯瞎火的，摘了你也看不清。”

李婉慢慢走到他身边，沉默了一会，柔声道：“我没想到还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才是更惊讶。你来这里做什么？”

“祭拜我娘啊。”李婉一边说着，一边轻轻伸手捏了捏陈浩的胳膊，“果然是真人，不是鬼魂。”

陈浩哑然失笑，“我若是鬼，哪还要跟你啰嗦这许多？”

“……”

“呃，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你这两天去了哪里？佳佳大婚刚过，我爹想找你多吃吃酒，联络两家的感情，结果怎么也找不着人。你家那个叫小武的小厮也是一问三不知。到了官府，才知道你已经好几天没去点卯了。你到底去了哪里？究竟想做什么？”

“我……”陈浩顿了顿，如实道：“我要去找她。”

李婉久久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你知道么，我一直都很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