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总是做梦,醒来的时候,理所应当,只剩我一个人。
我望着还亮着的电脑屏幕,距我上次看时间,不过才半个小时不到,这么短的时间,我也能做这么可怕的梦吗?我的眼睛是真的很痛,我只是想要让它休息一下,你也不允许吗?
梦里是我师,他表情冷峻,对我说:“我不喜欢你了。”
我望着他,收起我以往在他面前蛮横不讲理的模样,然后向他低头,认错,苦苦哀求,你不要不喜欢我,是我错了。
可是我知道,这是梦,他不会原谅我,永远不会,那么我的道歉,我的哀求,说到底也不过是我想让自己好过而已。
我想到我读书的时候,那时候他站在讲台上,枯燥无味地讲课,是真的很枯燥无味,整个教室睡着的比醒着的多,我坐在最后一排,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存在对我而言太飘渺了,那么遥远却那么近。
他是C大历史学院终身名誉院长,是国宝级历史学家,是研究刘仁远的权。
权威到哪种程度?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刘仁远说了一句话,我师点头,说,对,这句话是刘仁远说的。那么,这就可以被载入所谓修正版的正史里。
大家好像过分迷信于我师的权威。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百家讲坛里,他讲刘仁远,讲了6期,我期期守着电视看,连中间插播的广告都不放过。
直到我第一次上他的课,才知道果然电视和现实有差距,起码他在上课的时候连电视里的十分之一有趣都没有。
可是着并不影响他在我心中伟大而崇高的地位,我永远都要仰望他,即使我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俯视着他,可我的灵魂永远匍匐在他的脚下。
我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没有加咖啡伴侣和糖,用勺子舀了三大勺速溶咖啡粉,冲了半杯热水,送进嘴里,苦得我掉下眼泪,我师就爱喝这种东西,真是难喝死了。
即使这样说着,我却流着眼泪喝完了它。
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安慰自己,我是我师最喜欢的一个门生,从他从教,到他死,他都是喜欢我的。
他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那时候我把所有有关刘仁远的正史野史看完,我发现,这个历史有漏洞,一个巨大的漏洞。这个漏洞让我很迷恋,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在吸引着我,让我去探索,让我去探索真相。
我开始查阅更宽广的资料,然后历史的原貌逐渐被拼凑起来。加上自己的猜测后,我完成了一份和正史有着极大出入的论文——洋洋洒洒十万字。
在写它的时候我甚至为它疯狂,我每天茶饭不思,昼夜颠倒,在寝室里,在图书馆里,吃大量的糖,手指在键盘上疯狂地敲击着,目中无人,写到动情处会大哭大笑,宛如一个神经。
然后我把这份论文交给了我师。
第二周,我师走进教室,我看到了他抱着的书,和那厚厚一叠,我的论文,可是他如往常一样,翻书,上课,不在乎有没有人听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讲着刘仁远,和往常,没有一点不同。
我有些失望,期待落空,他对我的论文没有任何感觉,无论是褒奖还是批评,我很期待他有那么一点点反应,这个反应不一定是好的,但是起码,我需要一个回应,对我这个行为,对我疯狂行为的一个回应——可是他没有。
直到下课前,他突然停止了讲课,然后他定睛望向我,我的心突然就悬了起来,他的的确确是望向了我,然后他说:“下课。”
“还有。你留下。”
正在起身的人都停下了动作,他纤细的、带着皱纹的手指指向了我,大家在感叹还好不是自己,而我的心也激起了狂澜,还好他口中的“你”是我。
我点头,他便再看也不看我一眼,走回到他的桌前,开始翻阅起来,我知道他在翻我的论文,我的心狂跳不止。
这是一种很任性的做法,我在挑战权威,把美好的历史,撕掉它美丽的外衣,露出我挖掘出来的,那些历史学家们不愿意承认的,真相。
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我师,我走到他面前,他还在翻我的论文,微微皱着眉头。
我一言不发,屏气凝神,目不转睛,望着他皱着的眉头。
直到他眉头解开,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转过头问我:“谁,教你这样写的?”
我哑口无言,我的所有情绪都在这个论文里,可我在权威面前,只感受到了我师巨大的压迫感,我无力辩驳,只是望着他。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还真有这样的人啊……呵。”
他自嘲的一笑,抬起手来摸我的头:“我的黑暗,我终于,见到你了。”
从此我就成了我师的得意门生,下课他让我帮他抱资料,他要我提前去办公室接他,期末作业写刘仁远的论文要我全部看一遍,让我给它们评分,然后喝着咖啡守着我把成绩录入到他的笔记本电脑里。
作为奖励,周末带我去见大人物,吃饭,喝茶,我就这样看着一群老男人讨论着历史,可是这些都让我很迷恋,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巴不得录下来回家全部成稿。
他摸着我的头,问我:“牟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你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吗?”
我望着他的眼睛,摇头:“不是。我叫牟希,是因为我爸爸姓牟。”
他就开始笑,笑完了看着一脸无语的我,露出了对我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为什么不会说谎呢?”
我望着他,义正言辞:“因为我是学史的,我可以不知道,但是我不可以胡说,我得忠于现实。”
他就摇头,意味深长地回答我:“好看的才能叫现实。”
后来我的《镇南将军》出版,在我出名前,它的销量惨淡到出版社都后悔替我出了它,当然在之后,我把这本书的再版给了这家出版社,因为我很感激,在我还是我的时候,他们帮我出了这本书。
我师真的很了解刘仁远,在我交给他我的论文前,他曾悲观地以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真相,他不能说的真相:刘仁远深爱着自己的姐姐,甚至到最后杀了自己的姐夫给瑞姬陪葬,却偷龙转凤,自己进入了瑞姬的陵墓,触发了机关。
这些出现在《镇南将军》里的情节,这些真相,看得我师酣畅淋漓,他陪着我一起大哭大笑,最后他问我:“我的黑暗,你说,刘仁远最后得到幸福了吗?”
我愣了好久好久,然后回答他:“我觉得,他得到幸福了。因为最后,他躺进了为瑞姬丈夫准备的棺椁里,他和瑞姬虽无夫妻之实,但若能进入阴曹地府,两人也会有夫妻之名,若是没有阴曹地府,那更好,他们已经永远在一起了。”
然后我师就笑了,笑到喘不过气来,要我拍他的背,替他顺气,责怪他:“你一把年纪了,情绪别这么激动。”
他用力地咳嗽,然后拍着自己的胸口对我说:“所以我才喜欢你,我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