堙雅跟着孟教授走出了博物馆,孟教授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不一会儿电话就接通了,堙雅能够看到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你忙吗?……我想让你见个人——嗯,就在学校外那家咖啡馆吧,好的,那,一会儿见。”挂断电话,孟教授转过头望向堙雅,笑了笑:“那我们出发吧。”
一路上,孟教授开着车,心情挺好,手轻轻扶住方向盘,食指有节奏地轻敲着。
在C大外的咖啡馆外停好车后,孟教授特意进了趟便利店,买了一袋棒棒糖,一边付钱一边给堙雅解释:“她喜欢吃糖。”
两人在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就见到了孟教授说的人,他的得意门生,那个鄀城无人不晓的小说家。
堙雅也看过小说家写的《镇南将军》,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写的《镇南将军》让堙雅觉得更像正史,这件事甚至得到了那个刘仁远发烧友祁矢的认可。
小说家穿着宽松的T恤和破洞的牛仔裤,头发很长,毛茸茸的样子,看起来很柔软,化着清淡的妆,唯一让人在意的是她的眼白上有些狰狞的血丝延伸向瞳孔,她的眼睛应该很累了。
看到孟教授,她有些不满地撅嘴坐下,抱怨道:“干嘛选一个不能抽烟的地方啊。”
“少抽烟,吃糖吧。”孟教授语重心长,像教育他的小女儿,也不看她,只把棒棒糖往旁边推了推,推到了她面前,她皱了皱眉,撕开包装袋拿了一个出来,转过头招呼服务生:“给我来一杯焦糖拿铁。”
刚好服务生端着刚才点的咖啡过来了,孟教授的美式咖啡,堙雅的抹茶牛奶,最后一杯焦糖拿铁,摆在她面前,问她:“还需要再加一杯吗?”
“不用了。”她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孟教授一眼。
“那,请慢用。”
服务生退下后,小说家掩饰不住她的喜悦:“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
“掐指一算,刚才听你声音好像不是很清醒。”孟教授喝了一口咖啡,仍然不看她,语气不咸不淡,一定是对彼此很了解的两个人吧。
“没办法,编辑催稿,催得我快跳楼了。”她抱怨道,抿了一口咖啡,然后把头转回来,望向堙雅:“世界真小,我一直很想找机会见你。”
那个瞬间,堙雅有种被人窥视到内心的恐惧感,无法动弹。这个世界上,极少有人知道自己,因为自己配不上这个姓氏,母亲和外婆,都巴不得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看着眼前正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小说家,颤抖着试探性地问道:“你……认识我?”
“当然。”她撕开棒棒糖的包装,用棒棒糖指着堙雅,嘴角勾起一丝笑容:“钟离堙雅……我对你很感兴趣。”
说完把棒棒糖送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问孟教授:“所以你从哪里找到她的?”
“镇南将军博物馆,她提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我忍不住说出了我的答案。”孟教授朝堙雅笑了笑,一脸慈祥,终于把头转向小说家,问道:“你说,瑞姬爱过刘仁远吗?”
“哦?你的答案呢?”小说家一口咬断的了棒棒糖,从嘴里拿出只剩下一半吃的棒棒糖,开始咀嚼起来。
“爱。”孟教授笃定地回答。
小说家愣了愣,甚至忘记了咀嚼嘴里的糖,她沉默了一阵,转过头望向堙雅,收起了刚才吊儿郎当的模样,一副学术派的严肃表情。然后她开始慢慢咀嚼刚才咬断的半块糖,咀嚼完了,回答道:“我的答案,是没有。”
餐桌氛围突然诡异起来,三个人都沉默不语,这个答案和孟教授的答案完全相反,孟教授没有惊讶,只是有些不解,皱了皱眉。
“说理由。”过了好久,孟教授才往后仰,靠在沙发上,食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了起来。
小说家苦笑:“起码我看到的所有史料,所有我认同的描述里,没有有关瑞姬对刘仁远有爱的描述。”
“可你为什么不能从感情的角度去想?”孟教授有些不耐烦。
“因为我是个写史的。”小说家仿佛被触到了逆鳞,神情冷漠,冷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你竟然用你的感情思维去思考一个历史人物?你好像退休后,就变得不专业了。”
看眼前两个人仿佛因为这个观点出现了分歧,堙雅有些尴尬,明明在见面前,孟教授对这次会面抱有很大的期待。
“……那个……不好意思,我只是一时兴起……你们不要吵架……”
“没关系,她总那样跟我说话。”孟教授看似解释,实是讽刺,听得堙雅提心吊胆。
小说家果然发作:“我怎么总这样跟你说话了?我未必得像你的狗一样,你说什么我就得是什么吗?”
“我可没这样说,我也没这福气。”
“呵,我赶三天稿,总共睡了不到5个小时,你打电话我就来,就为了来听你酸我?”小说家不乐意了,把手中的棒棒糖放到被子的托盘里:“你让我来就是想问我这个的话,那我的答案已经说了,我可以滚了吗?”
“当然,那是你的自由。”孟教授双手抱在胸前,处变不惊。
小说家暴怒,抓起包就站起来,堙雅愣在座位上手足无措,孟教授依然安若泰山,索性把头偏向另一边望向窗外,任由小说家炸毛也不管她。
“孟岑冬你这个混蛋!你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了,我再也不会接了!”小说家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气势汹汹退回来,抓起桌上那一袋棒棒糖,补充道:“你去死!”
再次离开。
堙雅坐在座位上,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幕接受无能,孟教授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他看到小说家在马路对面打到车,才放声笑起来:“所以,我才那么喜欢她啊。”
“嗯?”
“那是我最喜欢的孩子,有个性,甚至很任性,可是在学术上,她却严谨得近乎偏执——明明大家都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小说家而已。一会儿走的时候我送你几本书吧,你看了就明白了。”
堙雅木讷地点点头,孟教授继续说:“没错,就像她说的,没有任何史料记载过瑞姬对刘仁远的感情,所以,刚才我说,瑞姬爱刘仁远,只是我自己的推测。”
“可是,您是研究刘仁远最权威的专家,您对刘仁远的了解……”
“可是你问的,是‘瑞姬爱过刘仁远吗’——我回答你爱,只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刘仁远那么爱瑞姬,瑞姬是石头也应该被感化;第二,因为如果瑞姬不爱刘仁远,刘仁远就太惨了。就像她说的,这是我的思维,并不能够作为官方解答。”
堙雅有些失落,连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刘仁远的人也不知道,那还会有谁知道。
孟教授送给堙雅的书竟然是小说家的书,他轿车的后备箱宛如一个小型书仓,放着小说家的书,每本都有,孟教授按照顺序一样一本,叠好递给堙雅。
抱着厚厚几本书,堙雅谢过孟教授,这里离家已经很近了,便谢绝了孟教授送自己回去的好意,告别了孟教授便往家走去。
走到楼下,公寓管理员叫住堙雅:“有你的快递!”
堙雅歪了歪脑袋,堙雅从不网购,也没有谁给她说过要送礼物,半信半疑,问道:“确定是我的吗?”
“是你的,钟离堙雅。”管理员确认了一下收件人姓名。
堙雅走近,看到快递的寄件人上赫然写着两个字:祁矢。
是他的字迹,和当初的入社申请书一样,正楷字体,看字就知道这个人一定很无趣,不然哪个年轻人会这样执着于研究一个历史人物。
突然手机就响了起来,堙雅便放下手中的书,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的那一刻堙雅眼泪都差点掉下来,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接到这个电话了。
调整呼吸,滑开屏幕。
“喂。”
“还好吗?”
“好。”
“快递你应该收到了吧。”
“刚收到。”
“我猜你应该需要它。”祁矢说完,堙雅突然猜到了快递里面会什么,是那个笔记本,祁矢记录有关刘仁远的,那个笔记本。
“我有个问题……”
“爱。”还没有等堙雅问完,电话那头就传来祁矢肯定的回答,他总能知道所有,他的眼里看得到所有未来,所以他才会对过去那么痴迷。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姐弟啊。”
那一刻堙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对啊,这就是最终的答案,祁矢没有开玩笑,一直以来他都很认真在回答这个问题。
每个以为自己把刘仁远和瑞姬研究得透彻的人,都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是最了解他们的人,他们否定掉流传的故事,妄图从其他的史料里找证据,拼凑出一个自己认为真正的刘仁远,找不到证据的一切,都否认掉,宛如自己就是上帝。
可是,他们都忘了,那个简单的前提——在扭曲刘仁远对瑞姬的爱,在否定瑞姬给刘仁远的回应,在苦心想要隐藏所谓的真相的时候。
他们只在否定刘仁远和瑞姬的可能性的时候,才会想起。
瑞姬和刘仁远是姐弟。
但正因如此,所有的疯狂都理所应当,一切都不是后人想象中那样不堪,没有阴谋,没有隐含的深意,因为祁矢习惯了做一个旁观者,所以才可以一直保持着自己旁观者的心态,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研究到迷失自我。
其实道理很简单。
他们相爱,因为他们是姐弟。
但他们没法相爱,因为他们是姐弟。
还真是纯粹得令人绝望的人物设定啊。
难怪那个祁矢在看到刘仁远空空的坟冢后会流下眼泪来,这对祁矢来说,真是个皆大欢喜,他愿意看到的结局,原来是喜极而泣的吗。
“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对啊……”堙雅忍不住笑出声来,是自己太矫情了。
“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