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几个搜拿他的人也说了,要赶在伏山越回到驿馆之前。
赤鄢太子的身份,还是令上头有些顾忌的。毕竟赤鄢国与灵虚城的关系近来有些紧张,屠杀各国妖民的真凶身份,又指向灵虚城的高层,因此妖帝大概不愿再火上浇油。
但这种顾忌能持续多久,或者说,他们的耐心还能维持多久?不好说。
贺灵川知道,自己得尽快打消白子蕲的怀疑,哪怕是暂时的。
不过,至少今晚他能美美睡上一觉。
……
魂乡,赤帕高原。
贺灵川转头打了个喷嚏。
是谁在背后念叨他,还是烤羊肉的椒粉放多了?
“我来吧。”邵坚从他手里接过椒瓶,取刀在羊腿上多划两下,“要说烤羊肉的本事,我认第二,那没人敢认第一。”
这十几年来颠沛流亡,他在野外度过的时光最多。
贺灵川缩手坐回圆木上,见他无名指上戴一个红色的圆形印戒。
戒面不像其他商人那样嵌着宝石或者翡玉,而是镌着图样和文字。
“您这戒指有点奇特。”
“这个?”邵坚翻指看了一眼,“我曾去西边经商,见到那里的豪贵都戴这种印戒,要盖印时只要握拳一按即可,非常方便,我就依样做了个印戒。”
他伸指过来给贺灵川看,后者道:“这图桉是只海螺?”
“不错,我创办的最早一家商会,就叫红螺商会。”邵坚笑道,“在海边港口做些运输。”
他看着贺灵川道:“现在西芰平原也被盘龙城拿下,你有机会要往南走一走。海边人的生活,与我们内陆完全不同。”
贺灵川特意指了指他采买的干货:“到时山珍海味一起炖。”
“正是。”邵坚哈哈一笑。他专程来到赤帕高原,找特定的农家购买红孤干,说人家卖的比城里商铺的货色好得多。那词儿怎么说来着:
正宗。
爱女最喜欢红孤汤,指定他要多带些回去。就为这句话,邵坚这个宠女狂魔就要多赶五十里路,贺灵川作为他的护卫只得陪同。
路途远,天又黑得快,两人干脆宿在农户的谷仓里,还跟主人家买了一只黑山羊当晚餐,羊肉做烧烤,羊骨煲汤喝。
小姑娘没爱错,红孤和羊汤也很般配。这种干孤泡发以后再炖肉,那汤就是清凌凌、红彤彤地,看着格外暖身,虽然表面浮一点油花,实则爽透而不腻味儿,带着山珍特有的香气。
贺灵川给邵坚打了一碗汤:“您的女儿多大年纪了?”
“七岁啦。”邵坚说起女儿,眉眼间都是笑意,“皮得很,没半点姑娘家的端庄,现在还能爬树跳马。”
这么一说,他话匣子就关不住了。
原来他十年路过一座小城,与一女子互为心仪,很快结成夫妻,两年后有了女儿。
邵坚身负国仇家恨,半生流亡,日夜嗟叹;然而得女之后,他的世界又重新有了色彩。
他甚至给贺灵川看腰间的护符。
红绳扎成,有些粗糙又有些笨拙,然而这是爱女亲手做的。他走南闯北,无一日不佩戴。
贺灵川笑道:“她叫什么名字?”
“邵盈盈,小名燕子。哎我跟你说,天伦之乐,世间真挚无过于此。”邵坚重新翻动手上的羊肉,“所以我真佩服钟兄,能人所不能。”
换作他自己,断然是舍不得献祭亲生女儿的,宁可用自己代替。
说到这里,他慨然一叹。
贺灵川笑了笑,世间什么样的父亲没有?
不过他还是顺着邵坚的话说:“邵先生也了不起,从今以后,要独自对抗天神了。”
邵坚哈哈一笑:“去年,我带我家盈盈去逛蔺和城的西街庙会,盈盈最喜欢吃那里的润米糕,我每次归家都给她买。有个算师给我算命看相,还写了十四字的谒语塞在葫芦里,‘狂歌纵酒一身轻,不向风雨要安宁’,呵呵,说我今生飘泊无定,难有善终。盈盈听懂以后,哭了好几个晚上。”
他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宿命,我认。但我希望盈盈一生平安顺遂,不要步我的后尘。”
贺灵川轻声道:“那您就要离她远一点了。”
邵坚看他一眼,苦涩道:“对,就是这样。”
他闭眼,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切换了话题道:“我看钟兄和红将军都有意栽培你。好好干,小伙子很有前途。”
这几天相处,他和贺灵川也渐渐熟稔起来。
“我?”贺灵川赧然一笑,“我不过一小卒耳。”
“能进干戈厅,能听我们议论刑龙柱,那就不是一般的小卒。”邵坚削下一块羊肉给他,“我观你为人亲善,做事有分寸,这都是优秀的品性。”
“为人亲善也是?”也只在魂乡才有人这样夸他,现实里无论是友是敌,都说他腹黑。
贺灵川尝了尝烤羊肉,外头一层焦皮又酥又脆,咬一口,里面鲜嫩爆汁。
邵坚的手艺,果真甩他十条街。
“当然了。与人为善,多结友少结仇,今后的路子才能越走越宽。”邵坚架起羊肉,端碗喝了口热汤,“成大事者,未必要什么峥嵘棱角。只要能达成目的,身段柔软些又何妨?”
“从前我和钟兄共同游学灵虚城,见他在太学学宫与博士纵横恣论,把人家说得哑口无言,当时我就对他的学识和性情好生佩服,觉得这人豪气干云、遗世清醒。可是啊,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飘摇再回想,钟兄这种刚硬直言在朝堂上却注定吃亏,否则后面怎么会被打发来盘龙荒原?”
“这一点,你不要学他。”他和贺灵川都干掉半碗羊汤,“只要心怀壮志、百折不挠,便是谦卑恭让、委屈求全又有何妨?都是手段而已,最终结果才重要,不是么?”
邵坚有了女儿之后,心肠柔软许多,见到贺灵川这样的后进晚辈就有爱才之心,不免谆谆教诲。
贺灵川跟在邵坚身边,对贝迦又有更多了解。
这些知识来源于亲历者,从书本上很难获得。
但这人失口不提渊国,贺灵川几次有意无意往那里引,都被他岔开。这个名字就像是他的魔咒和禁忌,碰都不许人碰。
贺灵川只能选些相对安全的话题,比如:
“邬先生,妖帝到底是什么脾气?他当真要听命于天神?”
“现任妖帝雄才大略,在位二百年来,贝迦不倒。”
贺灵川拨了拨火堆:“维持贝迦不倒,就能称雄才大略?”
现在是盘龙历十七年,贝迦第二任妖帝仍然在位;到了贺灵川所处的时代,这位就已经被贝迦人称为“先帝”了。
“这么辽阔的疆域,这么复杂的国情,还有几百年来越攒越多的积弊陈腐。”邵坚又切一块羊肉,细嚼慢咽,“治国难,难于上青天,能维持大而不倒已是千艰万难。你看边上这些人国,长不过百余年,短则七八年,就有王朝更迭吞并。”
但他的本意并不是称赞自家的灭门凶手,因此话风一转:
“但这些所谓的妖帝、妖王和所谓国师,他们都是凶手,也是人间的叛徒!”
贺灵川目光一动:“叛徒?”
“妖帝的先辈都是强大的妖仙,坚定无畏地抗击天神入侵,即便以身殉道也一往无前。”邵坚冷冷道,“谁知它们的子孙会在两千多年后倒戈投敌,自甘降作天神的马前卒,为其残害黎民!”
“这不是叛徒是什么?把祖宗脸面都丢光了!”最后这一句,忍不住变成了疾言厉色。
贺灵川一时无言。两千年何等漫长,沧海都变作了桑田,何况人事变迁?
何况六百多年前,贝迦的开国妖帝也面临妖族孱弱,被人类挤得再无生存空间的局面,不得已请了外援。
那时的主要矛盾,已经在人类和妖族之间;那时的妖帝,又怎么可能像上古的先辈一样,再与仙人并肩而战?
贺灵川再请教:“弥天娘娘说,神明们一直在吸食这个世界的魔气。我在问仙堂听讲,也听说人间与神界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他们吸走的魔气多了,才导致我们的世界灵气枯竭。这件事,贝迦的妖帝和妖王们知道吗?”
邵坚大奇:“问仙堂还教这个?”
他也曾去问仙堂听讲,知道那里都是公开课。这种秘密,盘龙城都拿出来说给城民听吗?
“教过,教过。”贺灵川撒起谎来眼皮都不眨一下,还附送个真诚微笑。
“贝迦的高层当然知道。”火光在邵坚眼里跳动,“神界的资源已经枯竭,神明必须从人间抽取生存的能量。存在于万物生灵身躯内的精华本源一旦外溢,就成了魔气!妖与人蕴含的魔气充足,尤其人类数量又多,是最好的魔气来源。”
“但是,人在自然衰老的过程中,魔气也会不断消转,回归世界。所以——”
原来天盛子的推断果然没错。贺灵川低声道:“所以要有战争?”
“只有战争,才能快速收割青壮年的性命,就像割取最鲜嫩的韭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