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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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抚不断闹着自首的冬燕花了一段时间。

要珍惜生命。这样下去我只能跳芦之湖自尽了。作为两者的折中方案,我首先想到让冬燕去和志边里直接道歉。

但是,大概当事者本人现在还睡着吧。发过去的短信没有回音。

“那么,该怎么办呢……”

人在大厅的我叉着手想着。

肚子饿了。马上就到晚饭时间了。虽然想回去吃饭。

丢下像个小孩子一样闹腾的冬燕离开实在是惨无人道。因此被最喜欢姐姐的桃夏刺杀的可能性很高。我也希望珍惜自己的生命。

等志边里晚上恢复过来,让冬燕去道完歉之后,到时候再回家比较好,但是——

“太宰老师,你在这里想什么事情呢?”

一个甜美的声音降临在了我思考中的脑海里。

我坐在藤椅上抬头一看,有个黑发形成的影子从上而下覆盖住了我的视野。

是洗完澡的星花。

她的脸红扑扑的,圆润的肌肤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因为她把头发盘了起来,细嫩的后颈清晰可见。她的脸颊要比平时更红一些,现在的星花是至今见过的星花里最色气的一个。

“难道说,太宰老师在等我出浴?请看。很适合吧?有没有想拉一下衣带?”

星花用袖口掩着嘴角笑道。她装作优雅扭动腰肢。

我看的可不是你的身体。你是真不懂自己的卖点何在啊。你那不需要内衣的体型,确实和浴衣很般配啊……

“哦?”

星花像只怪鸟一样歪着脖子要啄别人的额头。

用双手防备那家伙的我耸了耸肩。

“我是打算叫出租车回去的,不过发生了些事情不能离开了。”

“发生了些事情吗。难道。”

星花流着泪窜过大厅。

老婆婆依旧像个装饰品一样坐在前台。或许,真就是个装饰品。

在我确认除此之外没有别人之后。

“在我去洗澡这个绝好的时机,那只野狗小姐却没有出现在太宰老师身边。这种奇妙的情况和太宰老师的‘发生了些事情’有什么关联啊?”

“你的直觉有够好的……”

“呵呵,这是侦探必须的能力。”

“你又想做侦探又想做作家又想做美少女,想做的太多了好辛苦的样子。”

“后面两个轻轻松松就能实现哦!?”

闹腾的星花姑且先晾在一边。

这一次没有废柴名侦探的出场机会,我已经解决问题了。

“嘛……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冬燕去的时候总会知道吧。既然如此,一起跟着去或许面对志边里的时候还能好办点。

我是接派活的作家,但星花是大卖作家。编辑这种生物虽然比接派活的作家厉害,但遇到大卖作家就弱爆了。接派活的作家是靠大卖作家赚的钱养活的。这就是作家行业的三角关系。

带着这样的盘算,我简略地讲了一下黄瓜天国发生的事情。

当然,我是排除了冬燕一流的负面判断按照不行的事故来进行说明的。要是又让星花得意起来就麻烦了。

不过。

“…………诶?”

本以为会笑出来的混蛋恶魔的表情冻结了。

“星花?怎么了?”

“啊,不,没有……冬燕同学做了这种事,额呵呵的呵呵……”

她迟了一步露出了僵硬地大小姐式笑容,然后走向了放在大厅里的饮水机。

“冬燕同学真是,太喜欢操心了。额呵呵,额呵呵呵……”

哗啦啦。

星花的手抖的纸杯里的冷水都撒出来了。

看起来她异常狼狈。

“你……”

“那,那个!我有一件必须道歉的事情!”

整只手都湿了的星花当场正坐,扣头。

她熟练地在铺着木板的大厅地上来了一发滑行土下座。难道你家里有擅长这种谢罪方式的亲戚?

“等一下,稍微等一下。给我点时间冷静一下。”

无视了我的阻止的星花说道,

“——让那个人变成这副样子的,应该是我。”

星花发出了垂头丧气,充满了觉悟的声音。

星花有件事没有告诉我们。

在刚刚抵达箱根汤本站的时候,星花遇见过志边里。

“有一个亲切的人告诉了我太宰老师的所在地。”

我询问她为什么知道我在紫阳花桥的理由的时候,她是这么回答的。

这位“亲切的人”就是志边里。

“在车站和冬燕同学分开之后,我发现志边里大人在眼前的步道上,然后就和她搭话了。”

星花静静地嘀咕道。

“在我说明来旅行的事情经过之后,志边里大人说天什么老师的话自己刚刚见到过。”

志边里这个家伙,对星花隐瞒了我的笔名这件事是很好,但是这是没反应出我的本名叫什么吧……

“于是,你就来了紫阳花桥?”

志边里在星花之前就看到了我吗。

我们也不是才认识几天,作为责编和我搭个话也可以,但为什么做出这种类似于无视我的举动呢。

“志边里大人也请假了吧。我很清楚她没有必要在休息日陪工作对象。但是,我还是强行拜托她了……”

“拜托?”

“那个,在太宰老师不开心离开的时候。我又在同一个步道桥那里看到志边里大人站在那里。”

星花拜托志边里来找我。

箱根汤本周围一带坡度差剧烈。如果不从高处环视效率很差,但是如果不在低处到处寻找又有很多看不见的死角。

“我请求志边里小姐在我走低处到处寻找的时候去到尽可能高的地方,一旦发现太宰老师的话就联络我……”

代价是没有开封的清凉饮料——包厢式电车限定的瓶装水。

星花也是拼了。

为了能在今天之内解决和我的矛盾。

“这样一来我也有责任啊……”

“不。对太宰老师乱来的人是我。勉强志边里大人的也是我。我靠她不能拒绝我要她帮忙。”

星花咬着下唇说道。

虽然作风有很多地方很垃圾,有些时候让人怀疑,但就算是已经烂掉了,星花也姑且是备受期待的新人……甚至于,她可以算是MF文库J史上留名的大热作家。

几乎可以算是新入职员工而且几乎没有实绩的志边里不可能违背她的意思。

“估计志边里小姐因此去了杂树丛的方向。在我收到夜弥同学发来的找到老师的信息后,我要是立刻联络她就好了。”

时间差就此产生——然后,事故发生。

“我要是没有任性拜托,志边里大人就不会去到那种站都站不稳的地方吧。说到底,冬燕同学到底有没有撞到志边里大人,都还没法确定吧?”

“嘛,是这样没错。”

“志边里大人或许是单纯的失足落下。就算是这样,这也不是一场不幸的事故。犯人就在现场,我就是犯人,这些事我是有自觉的。”

“你这算是招供罪行啊……”

“在听说志边里小姐没大事之后,我一下子就放心了。”

星花垂着脑袋,却还是用意志坚强的眼神抬眼看着我。

“这次的事件,完全是我的责任。”

晚饭我们在一楼的大厅吃了。

破烂不堪的旅店的客人大概只有我们吧。总共四人份。不知道一直处在瞌睡状态的老婆婆是怎么知道的,她连我和夜弥的份也准备了。

当然,星花和冬燕各自都订了双人房,要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也没错就是了。

“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吧。这个天妇罗超级美味。生鱼片有很多种,砂锅也有。我们这是找到了个不为人知的好地方吧?”

没有人回应我。

本来就不会积极参与到多人对话的夜弥姑且不论。

“……——”

“——……”

一脸悲壮的星花和一脸悲怆的冬燕各自跟个死囚一样沉默着吃着饭。

只能听见餐具碰撞的声音的,宛如守灵夜一般的晚饭。

难得的温泉旅行,这一点都没有雾气环绕的抒情感了啊。

“哎呀哎呀……”

在我叉着手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我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是初代责编发来了信息。他为因为突发事件而没有及时联络向我道歉,还有就是希望了解这边的情况。

“……情况,情况啊。”

这边也陷入了麻烦啊。没想到会被卷入学生们坦白自己是罪犯的事情里。要是预想到了的话我就变成真正的犯人了就是了。

“抱歉,我去打个电话。”

我披上夹克站了起来。

没法在这里和责编打电话。尽管箱根取材的成果为零。

我离开大厅,横穿过走廊。

我在走廊边穿上木屐,来到屋檐下。

中庭满是雨声。脚边就是水雾。伴着颜色,宛如遗世独立一般。

现在,我有一股宛如在巨大迷宫中迷路的小动物一样的感觉。我到底是站在哪里呢?

“不……总之,电话。”

我取出手机后,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身,眼前有个人带着一副看不透的表情站在走廊的黄色电灯下。

是夜弥。

“天君。在打电话之前能听夜弥说说话吗。”

在听到那毫无起伏的声音的瞬间,我立刻堵上了耳朵。我不自觉地就是不想听她要说出的话。

“关于刚才志边里的事情。”

但是这个有着个人理论的作家是不会考虑这边的情况的。听不听是我的问题,不是夜弥的问题。

夜弥笔直凝视着我。

“——让那个人变成这副样子的,应该是夜弥。”

淡淡的,静谧的声音。

啊啊,也有你吗,布鲁图斯。犯人太多了啊……(译注:这里用了凯撒大帝遇刺时的梗,六十多人参与了这场谋杀,凯撒奋起反抗,当他看到刺杀者中竟然有马克斯.布鲁图斯时,凯撒便放弃了抵抗,凯撒最后对着马克斯.布鲁图斯说:“我的孩子,也有你吗?”便倒了下去。)

“这次的事情,夜弥和志边里事先有商量过。”

在来箱根旅行的前一周的磋商里,夜弥把这个当作讨论内容提了出来。

关于这次的事情。

可能和我的初代责编——现仙露文库的编辑一起工作的事情。

“说起来,我说的三年规则你有记得啊。”

“恩。我和志边里讲了之后,她没有否定这样的潜规则。”

“嘛,要是大赏得奖者三个月就去了别家就麻烦了啊……”

“所以,夜弥认为箱根的事情不事先做好疏通的话会引发问题。”

得奖出道的人在三年内不得在其他同行那里工作。

对于作家而言是枷锁的这项潜规则在出版社一方看来是非常理所应当的。让不知将来的新人出道这件事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不把花出去的成本回收就亏本了。出版社方面也有这样的想法。

“这种想法我不是很理解,现在也认为这并不合理。”

“对于无法接受的事情,夜弥也能加以考虑……好棒,非常好。你有好好努力啊,乖孩子乖孩子。”

在我不自觉地抚摸起了夜弥柔软的金发后,夜弥面无表情的从右往左一甩。

“天君有时候会散发出恶心大叔气场,请不要随便乱碰。”

“你讲话有时候真是很尖锐啊……”

“因为不合理。就算对方是天君,夜弥也不喜欢不合理的肉体接触。”

“……抱歉。”

中学生千差万别很难把握。对搞不清楚的大叔来说好难,真的。

这先不管。

“夜弥不想和给夜弥发奖的MF文库J发生冲突。”

夜弥也对初代责编这么说过。

就算是抱持着异次元理论的傻瓜女孩,也不是不会考虑别人的想法。

主张自己没有感情的夜弥确实是存在感情的。

相比她也知道志边里的立场吧。

“当然,夜弥是合理列举进行说明的,像这样——”

“第一,夜弥不了解你身为编辑的能力。

第二,夜弥听取了其他作家对于你的评价。

第三,今后夜弥会开始和仙露文库的编辑共事。

第四,夜弥和你估计会暂时中断联络。

最后,事情的经过,希望你能不要隐瞒传达给编辑长。”

“这百分百是绝交宣言吧!?”

“?”

夜弥歪了下脑袋。

“哪里是了?”,夜弥露着这样的表情。

第一,你怀疑了责编。第二,你寻求了别人的看法。第三,你宣言要加入其他文库。第四,你要中断联络。最后,你还要她告诉编辑长。

这不是明确要舍弃掉志边里的发言吗。

“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话啊……”

“第一,志边里是不是一名优秀的编辑,作为新人的夜弥当然不了解。第二,关于这件事,夜弥询问了天君的意见是事实。”

“天君信赖她吗?”

之前,夜弥确实有这么问过。在我们呆在MF总部旁边的读书咖啡厅,第一次讲起三年规则的事情的时候。

“对编辑说闲话,是造成误解的重大原因。关于对方的事情,亲口传达最好。不对吗?”

“对是对,但又不对……”

“难以理解。哪里不对?”

“是我的讲法不对吧。”

“第三,虽然仙露文库的企划还没有公开,但是来箱根取材旅行已经是确定的了。第四,夜弥是第一次来箱根。要是手机信号不好的话网络就有问题。所以可能中断联络。”

“你的讲法也够有问题的。”

“最后,这些内容只进行内部交流作为一名商业人士是不合格的。为了有人中途接手还能继续交涉,我要求向上级汇报。”

“你这讲法彻底有问题的吧。”

“……天君是个在讲法上钻牛角尖的老师。是网上被讨厌的类型。夜弥觉得非常不好。”

夜弥嘟着嘴说道。

“怎么感觉你有点生气啊?”

我晃动着她的肩膀。这家伙有时候感情表现非常露骨。

“呜呜呜呜……夜弥没有生气。”

毫无抵抗的被我摇动的夜弥呆呆地摇了摇脑袋。

“大概天君所说是对的吧。我记得呆住了的志边里的表情。就跟重要的狗屋被烧了的大型犬一样。”

“这种压力,我能够想象……”

“为了避免冲突而讲出的话被误解并非是夜弥的本意。所以夜弥告诉了志边里取材的日程。”

“……告诉了?”

“夜弥说如果志边里在意的话也可以过来。详细的事情就和仙露文库的人当场讲。”

“噢噢……”

MF文库J文库的编辑莫名乱入了仙露文库主办的取材。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个问题了吧。

“是吗,所以志边里出现在了箱根。”

箱根并非什么特异点。

每个人只是因为要来而来。

说起来,星花说过——

“志边里大人说天什么老师的话自己刚刚见到过。”

——这是,陷入了烦恼中吧。

看到了我和夜弥在一起,推断自己负责的两名作家要转到仙露文库。

还正好是我的系列被宣告腰斩的时间点上。就算不愿意也有理由这么想的吧。

志边里一定是陷入了无比的动摇之中。

甚至到了没工夫和我们打招呼的程度。

“夜弥不了解志边里的心情。这是作为一个人类的缺陷。”

夜弥如同自虐一般把这件事如同事实一般承认了下来。

“但是,自从那天之后,夜弥和志边里的联络突然中断。所以夜弥认为,或许是夜弥伤害到了志边里。”

“这……”

“尽管志边里到了箱根,但夜弥认为她很有可能已经魂不守舍没了力气。在接近黄瓜天国的时候,这造成了贫血现象发生。虽然夜弥不了解其中的理由,但正因为不理解,夜弥才认为,这是自己的原因。”

“……你真有够实诚的。”

“在吃晚饭之前,夜弥一直在思考应该怎么和天君说这件事。”

“啊?在吃晚饭之前?一直在思考?”

“什么意思。”

“你中途没有睡过去吗?”

在星花的房间里,夜弥的脑袋插在坐垫之间,人发出寝息声。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儿来着?

“夜弥一直清醒着。虽然意识清醒,身体却一动不能动。靠自己的意识很难睁开眼睛。”

“这种状态偶尔会出现哦。我也有。一般来说,这是进入睡眠状态。很明显,你是打了会儿盹。”

“天君真是失礼。居然侮辱合理的冥想。”

“你的合理只在你的世界里通用……”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被面无表情的初中生骂了。这是我的错吗?是的我错了。夜弥神大人说出的永远是正论。

夜弥恍惚地抬头看向黄色的电灯泡。

“志边里的精神受到了创伤。夜弥承认这件事。”

接着,夜弥静静眨了眨眼。就像是等待着法官敲下木槌那一刻的被告一样。

“这次的事故,如果有人要为此负责的话——那个人,是夜弥。”(译:志边里到底得罪了谁,你们都要欺负她233。)

变成了一场意外的旅行。

我靠在走廊的拉门边挠着脑袋。

以为是搭乘包厢式电车的弥次先生和喜多先生的放荡之旅,没曾想突然话锋一转变成了所有登场人物都是嫌疑犯的东方快车谋杀案。这是只有什么都能写的十返舍一九,日本最初的职业作家才能做到的事情吧!(译注:弥次先生和喜多先生,指《真夜中的弥次先生喜多先生》,是2005年上映的喜剧类电影。东方快车杀人案,英国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创作的侦探小说。十返舍一九,日本江户时代后期作家。)

……作为兼职作家的我不能觉得有趣沉迷其中。

我在身为作家的同时,就算已经腐烂掉了也还是一名补习班老师。

学生们在苦恼的话,我就有必要取出压在她们心头的大石。

夜弥回去了的大厅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嫌疑犯们肯定都等待着对自己降下的判决吧。

“没办法了……”

我去掉屏幕上显现出的初代责编的手机号码,转而向志边里发去信息。

不管三人之中的谁要负责,首先需要进行对证核实。根据对方对事态的认识,情况会大为不同。

很快信息变成了已读。

志边里似乎已经起来了。回复来了。

在简短的发了两三条信息后,志边里来电。

“啊,志边里小姐。你身体如何?”

“啊那个是的……恩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

就跟吞了大量的铅之后发出的声音一样。

可能和她的话相反,身体还不怎么好吧。

“我有点事情想要询问志边里小姐,我会尽可能长话短说的。”

“啊啊对不起这边也有话要和您说。”

“志边里小姐吗?什么事情呢?”

“那那个这个话题天出老师可能会觉得有些沉重不过我认为还是要仔细跟您讲一遍关于这次的事件。”

“……这次的事件。不是事故。”

“啊对。”

来了吗。

睡前,志边里打算讲的话。

“如果,如果其实不是贫血,而是因为某人——”

她毫无疑问认定有人要承担责任。

我咽了口唾沫。

现在,就将决定星花,冬燕和夜弥三个女孩的命运。

“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去自杀。”

志边里痛苦地叹了口气后说道。

“……啊?”

自杀?

“啊呢个不是那个意思是精神意义上的那个该说是作为一名编辑的自杀吗这次的事件责任完全在于志边里这个人。”

“等,请等一下。我完全不理解你的意思。”

我打断宛如陷入泥浆里一般的志边里,盯住手机。

黄瓜天国跌落事件,为什么会变成作为编辑的自杀呢?

太奇怪了。

说到底,“这次的事件”的对象是不是有问题。

“志边里小姐。你在说什么呢?”

“啊那个是关于这次——八谷屋老师和天出老师对我这样的编辑如此厚意的事情。”

我失语了。

而志边里,讲出了我初代责编的名字。

“在和八谷屋老师商谈之后我立刻和他交换了意见——随后注意到了自己所不足的部分。”

志边里再次深深叹气。我感觉像是看到了手机那头把身子缩成一团的哈士奇。

是吗。

志边里直接和初代责编聊过了啊。

这想必——一定是被说的体无完肤了吧。

因为,我也。

被他说的一败涂地。

“我不认为你和我一起工作有好处。”

在来箱根不久之前,在铁板烧店三方会谈那天。

我时隔许久地痛饮了一番。

让夜弥先回去之后,我和初代责编两个人去了别的店。

“和你一起合作问世的,天出太郎的出道作——《爱哭吸血鬼》,并没能大卖。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找我。我不明白其中的理由。”

我没有看初代责编的脸,光是盯着眼前的玻璃杯。

这并非是位于新宿歌舞伎町的便宜居酒屋,是个高级的多的酒吧。里面放着没听过的音乐,陈列着没见过的酒。不管怎么喝都喝不醉。

“对于作家来说,销量就是一切。我和你现在负责着的‘社长’完全不同。对吧?”

我也想像他那样在出道作之后不断写自己真正想写的故事,把故事如需求的那样一卷一卷写下去。我也想让无数人们觉得有趣,喜悦——这些话,就是撕开我的嘴我也说不出口。

“《爱哭吸血鬼》并没能大卖,并非如此。”

初代责编慎重的讲出了这个很久没从他嘴里听到的标题。简直就像是在对待古老陶瓷器的古玩商一样。

“确实,这本书没有大火,但也称不上失败。只是你擅自和周围进行比较,提高了续写的门槛。这本书是可以在第三卷之后继续写的。我应该从来没有说过要腰斩这本书。”

“可以在第三卷之后继续写的,然后呢?”

“……然后?”

“编辑(你)是公司的职员。不管负责的作品卖不卖得动定额工资一直是有的。轻小说作家并非如此。继续写卖不动的系列是损失新的机会。赶紧把故事结束寻找新的机会是理所当然的吧。”

“哭鬼,是个好故事,绝对,绝对,是个好故事。”

初代责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他不是古玩商,而是爱好者吗,我想到。

“我确实从这本书里发现了你的才能。你应该还能继续的。为了读者。更重要的是,为了你自己。请不要再说损失机会,新的机会这种无聊的话了……”

“你才是,不要装好人了。虽然那对编辑来说只是众多作品中的一个,但是对轻小说作家来说,每本书都是自己的孩子。卖不动的痛苦,被腰斩的不甘,只有我能明白。公司的职员是不可能真正理解的。”

“我!从来没有!抱着这样的想法和你共同工作!”

初代责编用力拍了一下吧台。

我吓得往旁边一看。初代责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自己也被吓到了一样。

终于,他慢慢松开拳头,看着我。

“《爱哭吸血鬼》这部得奖作品,是我成为编辑之后第一次,从零开始单独负责的作品。这怎么可能是众多作品中的一个?”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我不想说这件事。因为,我不想把私人感情掺在里面。和你聊天,会回想起以前的事情,感觉真不好。别看我这样,我现在也算是个长了。”(译注:因为我不知道是组长,课长还是副编辑长,姑且先这么翻译了。总之,他是个领导了。)

“……恭喜你发迹了。”

“谢谢。这种事,真不习惯呢。”

他的笑容。

和出道之前和我勾肩搭背莫名燃烧着的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旁边的座位上,有两个吵嚷的年轻人坐了下来。或许,是喜欢逞能的大学生吧。或许,是还带着梦想,刚刚步入社会第一年的人吧。

他们兴奋地说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当时,我是打算和你仔细说明的。”

初代责编用同样的声音靠近我的脸说道。

没听过的音乐渐渐远去。

取而代之,吵闹又怀念的歌舞伎町的声音仿佛在我的耳朵里重新响起。

“新人第一部作品的销量,百分百是和包装相关的。包括简介,书腰等在内的整个包装。决定了你的出道作的包装的,是谁?”

“……编辑。”

“没错。也就是说,责任在我。第一卷的销量和内容完全无关。销量,完全不是作家的责任。”

“……这种事……”

“和你吵架的时候,我想着一定要挽回失败,所以才说我们来创作更厉害的作品吧。但是,你没有相信我。”

我苦笑之后摇了摇头。

“……我不擅长啊。相信别人,被人相信。”

那是去年暑假的时候。

现实中的信赖没有任何意义,这是我和北欧到来的少女一起淋雨的时候想的事情。

不管是相信某人,还是被人相信,我都不能接受下来。

“不是这样的。”

初代责编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我想,这是那天我们第一次眼神交错吧。

“我理解的。我理解你。”

“他们的想法真是乐观啊,真好。”

“请不要逃,听我说。你不擅长的,不是相信别人,也不是被人相信,而是相信你自己吧。”

“…………”

“天出老师。请你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才能啊。”

他邀请我换一家店继续,我以明天还有课为由拒绝了。

醉了的初代责编不断说下次一定要去新宿。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样子,随后问出了我一直想要问的事情。

“呐,你说,我之后,应该写什么样的故事?”

因为这件事,我在五年前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们一开始发誓“创作我们相信的快乐的故事”,但是我之后变成了要写能卖的故事主义,而责编则是继续主张要写有趣的故事。

双方都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意志而产生矛盾,就算改变了,双方的搭档关系也会发生变化。

“……那个时候,我也是年轻啊。”

初代责编似乎是正确理解了我的意图。

“我就讲讲我现在的看法吧,天出老师。”

他蹒跚晃动的身姿停了下来。

“你应该写卖得动——而且有趣的故事。作家的愿望和市场的需要,两边都要兼顾。”

“……你有够贪心啊……”

“贪归贪。只要能卖我什么都可以去做。我们把人们需求的东西用有趣的形式表现出来,然后去卖。天出老师写出有趣的书的话一定能大卖。这次一定,这次一定会。就算要我向恶魔出卖灵魂,我也要它大卖。”

初代责编用强有力的眼神笔直盯着我。

“所以天出老师——再次和我共事吧。”

这——

……是个完美的答案。

我一直,希望得到的答案。

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我不禁感伤了起来。

就像我经历了许多那样,初代责编在这五年间也经历了很多。

世界上,有变化与不变。

初代责编的强硬和热情没有变化,但是,他根本上的东西发生了改变。

“我没有任何改变哦。”

“……诶?”

“刚才,你说‘好处’对吧。说不认为和我一起工作有好处。”

是酒醒了吗,还是说依旧醉着呢。初代责编把我推到路边。

“要是要考虑好处坏处,那根本就做不了编辑。编辑呢,真的是一堆麻烦事。追着作家的屁股跑,因为作家惹事低头道歉,被作家打破约定,结果还只有作家受到称赞。”

“噢噢……”

“要笑着哄带着学生想法工作的天真作家开心,要低头求凭自己的心情干活的大师的好心情,周围一大堆因为小事就会暴跳如雷的不适应社会的家伙,还有很多在截稿日一定不会联络你的骗子。”

“唔,那个,这个么,恩……”

够了吧?你说那么多真心话,我都要觉得难受了啊。我是不是应该切腹以谢这个世上所有的编辑啊?

“但是啊——”

初代责编用力握住被逼到墙角的我的手。

“——我们,是才能的奴隶。”

他的手,如同燃烧般火热。

他的声音,比燃烧更为热烈。

“比起有着优秀人格的人写的故事,那些任性妄为人格有问题的人写出的故事要更为有趣这种事经常会有。因为两字节的文字、因为随处可见的话语而灵魂受到冲击的冲动,你也非常清楚吧?”

“……恩——”

“唯有‘有趣’不讲道理。怎么都不跟你讲道理。为了这无法形成理论的理论,编辑们挥汗工作。因为,才能的奴隶,是无法违抗有趣的。”

才能的奴隶。

这是,宛如自虐一般的,能感受到矜持的话语。

因为,自己,有着看穿才能的力量。

“所以,天出老师。正因为我是带着这个信念,和作家一起工作的。”

他握着我的手的力气,强到让人害怕。

就像是在诉说着痛苦,骨头被压断了一般。

“我才最讨厌——浪费这份才能的家伙。”(译:这就是你欺负哈士奇宝宝的理由?)

过了一段时间后的今天。

我一边和志边里打电话,一边走在箱根的夜路上。

我抵达了之前才到过的尤妮森边的旅馆。

这和初中生们住的破烂旅馆像却也不像。虽然是一栋华丽的建筑物,但可能是出于景观考虑长明灯很暗。雨下的昏暗灯光宛如要被箱根山吞没一般。

宛如笨重的大型野兽受了伤之后匍匐与此一般。

“……总之,我去你那边。”

我告诉志边里。

听她的话不得要领。感觉事情前后错开了。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只有痛苦的喘息声听得很清楚。

我认为有直接和她对话的必要。

“我们在旅馆的大厅聊一聊吧,没问题吧。”

志边里没有回答。

不管等多久,也不见有人来到大厅。

我背志边里回来的时候的那个服务员依旧呆在负责夜间接待的前台。

可能是考虑到留宿的客人或是刚才那种紧急情况吧,电梯依旧在保持运行。

志边里的房间在八楼最深处。

记得,那是一间毗邻庭院的美丽景色,可以对此� �览无余的不错洋房。虽然在夜幕已经降下的现在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志边里小姐,身体还好吗。”

我敲了敲门,随后感受到门那头传来了身体一颤的气息。

估计,她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把。

“关于夜弥老师的绝交宣言。那是误会。夜弥老师的说法有问题。嘛,持这种看法的是我,夜弥肯定会不认同吧。那家伙明明一直一副超然的样子,偶尔表现出感情的时候一点不有趣就是了。”

没有回答。

因为之前才打过电话,现在也已经起身了,身体应该是没有问题吧。没有来大厅——嘛,常有的事。

在刚开始在BOT升学补习班工作的时候,我受到顾客猛烈的抨击,那个时候除了呼吸之外我也没别的力气。这个世界上的怪物家长都把爱孩子和骂老师当成同一个意思。

“……啊不对,夜弥也有在反省——”

“啊那个我并没有误解。”

这时,细小的声音传了出来。

“八谷屋老师想要去仙露文库工作这件事是事实她不相信志边里这名编辑的能力也是事实。”

“恩恩……”

我没有否定。因为,夜弥新作的角色没有和出道文库的编辑商量而是去和仙露文库的编辑商量这件事是事实。

“但是你说‘作为一名编辑的自杀’?没必要这么严重。”

“说这句话的不是我。”

对面传来了沉闷的咕咚一声。

估计是志边里用额头磕门的声音吧。声音的位置就这么变得越来越低。

“……不是你的话……那就是有人对你说的。”

沉默就表示肯定。

对志边里说这句话的人肯定就是。

初代责编了。

志边里在和夜弥磋商之后很快就到了仙露文库。

出版社之间的横向联系非常频繁。习惯上,从内定时期开始同期之间的酒会就会定期召开,跳槽同行其他公司也比其他行业多。朋友的朋友基本上就跟朋友一样。这个行业狭窄的可以称之为出版村。

做了什么事,很快基本上整个村子就都知道了,所以请无法严守截稿日的作家一定注意。会被初次见面的其他公司的编辑笑眯眯地来一句“下个月出版的原稿还没有写好呢?”什么的。这样人家会难受的,请你们不要这样啊。我说真的。

总而言之,透过同期编辑,志边里得以和对自己负责的作家多管闲事的仙露文库编辑直接接触。

虽然之前两人并没有直接见过面,但是他是我的初代责编,志边里听说过他的名字。

说到底,他对志边里来说是MF文库J的大前辈。

在志边里用和旧友说话的气氛讲话的时候,一不注意。

“那那个关于八谷屋老师她才刚出道还没有三年那个贵公司不会有那样的想法吧。”

她随意就把“三年规则”提了出来。

“你是叫,志边里小姐,对吧?”

“啊是的没错现在我负责天出老师那个前辈您的优秀事迹我听说过今后还请您作为同行多多指教。”

“对不起,这就算了——我都快吐了。”

“……啊?”

她并不知晓,这是踩了对方的雷。

“三年规则!你说三年规则!?”

我还记得铁板烧店里愤怒的初代责编的那张脸。

“不要说蠢话了。”

我想——那家伙在面对作家的当时还是有所注意的。

志边里是以“交流意见”的想法和他对话的。

但是,事情却并非那么简单。

根据她欲言又止的声音推断,用“被骂了”这个词来概括,应该是最妥当的吧。

比如,像这样。

“因为出道还不到三年所以怎样?得奖了就不能在别的出版社工作?在我离职之后,贵公司看起来是把这个限制条款加进了合同里了呢。”

“啊那个合同里的话那个……”

“没写吗?那么根据常理,没有承担相应的责任就限制合同另一方的行动,就是滥用优势地位的行为。这就牵涉到独禁法的问题了。公平交易委员会会怎么看?”(译注:独禁法,指独占禁止法,类似于中国的反不正当竞争法,公平交易委员会,日本的反垄断机构。)

“……啊不那个……”

“虽然是业界的潜规则,但是三年规则是为了出版社而服务的,有为受到限制的作家一方考虑吗?”

“…………那那个……”

“作家的生命是短暂的。才能终有一天是会耗尽的。在出道之后的三年要受到同一个出版社的限制,这不是浪费才能吗?我们并不是要揣度出版社一方的想法,而是应该站在作家一方的立场上行动不是吗?”

“………………啊……”

因为愤怒的初代责编的连珠炮而面色苍白的志边里想象就知道有多可怜了。

大型犬哈士奇在动摇的时候会陷入什么都做不了的状态。

“关于八谷屋老师,我因为认为把她交给贵公司是一种浪费所以和她做了交流。你若是对此不满,有本事就让八谷屋老师的书卖出去再提,而不是把她用了三年用烂了再扔掉。”

“……………………”

“八谷屋老师第一卷的销量不如预期,并不是她这个新人的责任,而是做出指示的编辑一方的责任。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只有作家受到了伤害。难得有初中生出道,现在她却伤痕累累。”

“……………………”

“编辑这个职业,就是为了作家可以欣然赴死。至少,我把这当作信念。你有信念吗?”

这与志边里原本打算出于同行友谊向文库的大前辈轻轻松松确认一下情况的意图完全不一致。

这个地方,绝非是什么咱家小村的平静会场。

“至少,你是不会去死的呢。”

初代责编估计是用的宛如能烧穿天空的那个声音说的这话吧。

“与此相对,你在无所作为的杀害作家——我绝对无法原谅这种人。绝对,绝对,无法原谅。我绝对无法原谅你这个杀死才能的犯人。”

哈士奇颤抖着身子抬头看着愤怒的信教者。

这里。

是才能的奴隶代替神明,为无能断罪之所。(译:让你们都欺负我们的哈士奇,都是坏人,都是坏人。)

“……能开门吗?”

我长叹了口气之后说道。

小涌谷的大型观光旅馆内部微妙的冷飕飕的。感觉有一股死亡之风残留在走廊里,要比外面的空气更为寒冷。

“我一直一直在思考从那天开始一直在思考来了箱根之后也一直在思考。”

志边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细小的声音诉说着。

“我被说是杀死作家的犯人。”

“……这种,属于说话的艺术吧。”

三年规则,要让出版社来说那也是有理由的。

这个世界上始终存在主观以及与主观相背之物。绝对的恶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但是在作家老师的人生面前优先考虑出版社我认为这是作为编辑的自杀他说的很正确至少比我正确。”

志边里的声音似乎是从门下缝隙透出来的。或许,她现在正趴在地上。就跟身受重伤的大型犬一样。

“因为我从没有考虑过要为了作家赴死。”

“……那是那家伙的个人信念……志边里小姐也有属于自己的信念吧?”

说着说着,我感觉自己有点蠢。

信念。这里也要聊信念吗。

为什么我必须要聊信念呢。

任何人都有信念。理所当然。夜弥有着夜弥的信念。星花有着星花的信念。

初代责编,也有初代责编的信念。

没法好好讲述信念这回事的,只有业界老油条的我,

“……——我从没有想过。”

还有刚刚成为编辑的志边里吧。

长长的沉默气氛充满了走廊。

我望了一会儿天花板。那是与这件旅馆的费用相配的高级品,奢华的枝形吊灯外侧准备着蜡烛。

但是,那其实是彩灯。实际上,里面是通电的,光是通过LED灯泡放出来的。

大蜡烛,单纯就像是恶趣味的墓碑一样竖立在夜之墓场之中。

“那个如果真的只是如果天出老师希望换其他编辑的话。我愿意和编辑长——”

“那个,志边里小姐。”

望着蜡烛尸体的我打断了志边里。

“……再次之前,我有个也问过那家伙的问题要问。”

“好的。”

犹豫要说什么是好的我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话。

“我之后,应该写什么样的故事。能卖得动的故事,或者是有趣的故事,你觉得是哪边。”

短暂的间隔之后,志边里回答很明确。

“对不起我无法回答。”

“无法回答?”

“我不知道天出老师应该写什么。”

这也是当然的吧。这件事应该是作家自己思考的事情,就算拜托编辑也只是让对方困扰。自然。

“……抱歉,问了你奇怪的事情。”

——但是。

被突然告知腰斩魔王和勇者的慢生活系列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志边里每次都在关键的地方放弃交流。

要是作为一个女孩子,或许有人会觉得这个弱点很可爱吧。

但是——作为工作对象,这又如何呢。

说不出信念的作家,和没有思考过信念的编辑,存在继续合作下去的意义吗?

“……结果,这是需要独自一个人思考到死的事情呢。我们互相思考一下自己的事情,如果志边里小姐得出了结论,也请告诉我。”

没有回应。

高级旅馆的装潢,看起来异常陈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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