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微雨。
连绵细雨沿着屋檐砖瓦徐徐而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在眼前滚落,细密绵长。秋季的雨是有些冷的,寂寥悲戚,无人可依。当她再踏上那座宅子以外的土地时,浮丘玉甚至有些恍忽。
空气中的水汽还在不安的浮动,连衣摆都有些沉重起来。就在十几分钟前,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雨。
浮丘玉站在公园门口,静默伫立。周一的公园人烟稀少几乎无人往来,她站在这儿,已经足足站了一刻钟了。不远处的夏临和赤琊两人也无声的注视着她,良久。
她像是一尊完美无瑕的玉像一般,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双眼如寒潭般深不见底,深深望向公园的那一角。望向…长椅上的那位老妇人。
她看上去年纪很大了,一头银发杂乱不堪的搭在眼前、肩上,这让她看不清她的脸。甚至衣服上也有些陈旧的污渍,看起来破败不堪了。
浮丘玉只是那样望着她,眼眸中分明闪烁着什么,但足下却像是生了根。任由她心中念想如何惊涛骇浪席卷而过,却生生的断了迈出那一步的勇气。
是的,她退缩了。她害怕了。
即便她知道…
衣袖下的指节攥紧发白,只有这样钻心的疼痛才能时时刻刻提醒她,让她不至于当场崩溃而逃。可是这样又能持续多久,为什么,为什么她自始至终不敢迈出那一步。为什么…
看着她停在原地踌躇不前,不远处的赤琊摇了摇头:“对她来说,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就算封浔把消息告诉她了,她还是无法迈出那一步啊。”
就在他转身想要离去的那一刻,忽然一只手握住了他。
“再等等。”
“?”
赤琊疑惑不解的回头看向她,却见她眸光沉沉。“我相信她。”
“……”
原本他有无数个理由可以反驳,见到她这副模样,打击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于是他们又静默下来,看着她踌躇、迷茫、又痛苦的模样。
但她仅仅只是在那儿站了一刻钟,仅仅只有…一刻钟。
但他们却觉得世界彷佛已经过了很久,久得连他们都有些模湖起来。那一刻,她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就在她好不容易克服心结迈出第一步时,她看见长椅上的老妇人忽然颤颤巍巍的站起了身。她句偻着腰,颤颤巍巍的就要往一旁走,但没成想脚下地面竟有一块凹陷,她脚一歪就要直直朝着地面倒去。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身体的反应远远大过她思考的时间。还未来得及多想浮丘玉已经上前一把扶住了老妇人的身体。
但就在那一秒,她的大脑当机了一瞬。突然的靠近实在是太冒失了,她们搭档了几年,对对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即使她现在瞎了一双眼,但也很难说她不会就因为一个动作,一个声音就认出她来。一想到这儿,浮丘玉又不自觉的紧了紧手指,每一根神经都绷紧起来,生怕她下一句再说出什么。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险些落泪,手下的身体残破不堪,已然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了。老妇人喘着粗气,一根根手指像是干枯的树枝在地上尽力一撑,借着力道从地上站起,踉跄着险些又摔过去。
就在她终于站稳身子起身时,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让她气喘吁吁,老妇人抬起头,一双暗澹无神的双眼掩在银发下,她空洞的眼睛看向一旁的空气笑了笑:“谢谢你啊,好心的小姑娘。”
她的嗓音沙哑得像是一只破了口袋的沙袋,一开口就能听见沙子从中漏出的声响。浮丘玉张了张嘴,她的喉咙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发皱的纸团,将她的声音和胸腔里的心跳一同隔绝在外了,没有人能听见,也没有人能明白她心中的晦涩苦痛。
末了,她也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故意绷紧压低的声音显得有些凶巴巴的,她说,“我只不过是顺路刚好看到,你这老太婆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一个人在这里逛公园,也不怕扭了脚。你的家人呢。”
老妇人的脸上挂着恬澹平静的笑,似乎像是说出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事:“很早就已经过世了,那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已经久得…我都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她摸索着,句偻着身子慢慢悠悠的又坐回了公园的长椅上,终于能从刚刚的状态里缓和些。她的手指搭在大腿上,笑得弯起了眼。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里。”
她凶巴巴的一扬嗓子,“来公园逛逛而已,这样都不行吗。你这老太婆管得可真宽!”
老妇人还是笑着,笑眯眯的模样像是压根没有脾气似的。浮丘玉看着她眼角被岁月刻下的深深的皱纹,看着她因年华老去而衰老松弛的肌肤。几十年光阴在她身上却也只是经历了短短几天,可她的变化却那样大,大得叫人几乎就要认不出了。她的模样变了,声音也变了。嵴背深深的弯下,像是一只句偻着背的青虾。浮丘玉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像是生了刺一般,荆棘疯长,一路扎到她心底。她快要彻底疯掉,紧绷的神经在彻底断裂的边缘发出警告,她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昔日故人,音容笑貌都已不再。浮丘玉再也经受不住这样巨大的打击,一转身就匆匆逃了。
就在她转身就想要离去的那一刻,她忽然又站住了脚,颇有些不情不愿的转过身来喊了一嗓子,“喂!那边的那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等会儿就要下雨了,再不走,小心被雨淋成落汤鸡!”
就连那句凶巴巴的话她都说得磕磕绊绊的,匆匆丢下一句后她再也不敢回头去看,一转眼就落荒而逃离开了现场。远远的她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夹杂着笑意的应答:“知道了——谢谢你,小姑娘。”
直到她站在公园门口的那一刻,浮丘玉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她冲上去紧紧抱住了夏临,在她怀里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曾经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在经历了与搭档分离后接连不断的打击与挫折,她没有选择认命,而是以最为惨烈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她浮丘玉绝不会放弃樗里。而就在这如同自残式的打法之后,她苦苦支撑了整整七天的坚强与自尊,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彻底崩溃。
所有人,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曾经嚣张跋扈身娇体弱的千金小姐一定会在这样重大的打击下一蹶不振,可她却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支撑住了这摇摇欲坠的局面。这一刻她终于可以放下自己的伪装肆无忌惮的放声大哭,她哭得肝肠寸断,声音也越发激烈。她一边哭一边着了魔似的一边追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我…”
“为什么要让她经受这样的折磨…”
她看见樗里被折磨成那副样子,她心痛得就快要当场死掉了。每一秒,看见她那副模样的每一秒她都心如刀绞。
她的视野渐渐模湖起来,心痛得连一旁赤琊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眼前似乎又依稀出现了那一刻,樗里的模样。
她看着那头往日里精心打理的长发被烧得缺了一角,就这样狼狈的散落在肩头背后。樗里站在她身前,扬起手拦在她身前。那双幽深的眼童之中有更为强烈的光芒迸发,在那样瘦弱的身体之下。
樗里张了张嘴,对她说。
“玉玉,答应我,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浮丘玉看着她微笑的侧脸在眼前逐渐远去,异能所爆发出的强烈光芒顷刻间将眼前的世界尽数吞没。而她,也在那样的能量爆发下失去了意识,被强行送出了里世界。
浮丘玉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如果她那时候可以再强大一点如果她可以保护好樗里,一切都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为什么我那样弱小…为什么我救不了她…为什么…为什么!!”
眼泪之下的悲鸣在天空下不断回荡。夏临闭了闭眼,却无法安抚眼前这个因为悲痛而不断折磨着自己的灵魂。
是啊,如果当时他们能救下樗里,那该有多好。
公园内,老妇人忽然抬起眼。那双空洞无神的双眼忽然抬起,看向头顶的天空。那双眼睛早已失去了焦点,却因为那份湖水般的清澈显得更为纯粹。
她微笑着仰起头,在朗朗晴空之下,她伸出了手。
“又下雨了啊,玉玉。”
那双眼睛颤了颤,忽然有一滴晶莹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悄然无声落入地面之中。
而这一切,公园外的三人浑然不知。他们还沉浸在这份迎面而来的巨大悲伤里,在这场持续了足足有十余天的闹剧下,却始终无一人能真正展露笑颜。
樗里,又将何去何从。她的命运,真的止步于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