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正月十一,百业重新恢复营业,岳州品月轩的客人就络绎不绝。以前说过,那个年代青楼小姐是风雅的代表,平常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为了附庸风雅,便会经常出入青楼,品一茗,听几首,提高提高品位。现代人常常会感叹,古代逛青楼是有品味、有身份的活动,是受到人追捧的,而通奸则大不一样,是要坐牢、浸猪笼的;而现代却反了过来,通奸并没有法律制裁,恰恰大保健倒成了污点,传统的缺失着实令人心痛。
刚刚开奁,事务繁多,还要准备开奁大吉的酒会,品月轩轩主、倾奇公子段如青忙得难有闲暇,好不容易得空回到自己专用的雅间闭上眼想休息一下,就听得侍女翠微说道:“元公子求见。”
“哪个袁公子?”
“是成都的元公子。”
段如青睁开了眼睛,自言自语:“果然来了。”
很快,一脸说不上来何种表情的元敬阳走进了房间。
段如青浅笑道:“前两次都是推门就进,这回何必还要着人通报,岂不生分了许多?”
“生分?”元敬阳阴阴笑道,“我与你何曾亲近过?”
不管是开客栈还是开酒楼,对客人笑脸相迎,让人觉得宾至如归,不过是生意人的必要手段罢了。经过常常混迹烟花柳巷的禹边云学士指点,元敬阳这才觉悟了许多。怎么能因为态度友善就轻信他人,更何况自己来品月轩许多次,每次都是大把花钱,谁也没给过谁恩典,把客人照顾得满意,不过是店家的本分。
段如青看出元敬阳此番前来不同往常,似有什么不满。于是说道:“元兄弟别这副模样,告诉你个好消息,由于除夕子时的那件事,崔宣雨同白公子的婚约已经取消,你若是有一千两白银,便可带走她了。”
段如青所说的除夕子时那件事,自然是震天雷炸死白枫的事情。那晚巨响震动十里,官府原以为是厢军火药库失火,后来得知是有人被炸死,已经加班加点,彻查了十几天,连年也没过好。
“雨儿我自然是要带走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元敬阳一边掏出一沓会子,一边说道。
“何事要问我?”
元敬阳表情愈发冷峻:“那颗震天雷是谁让你给我的?”
段如青好像觉得莫名其妙,道:“什么谁让我给你的?”
元敬阳伸出手指指着对面的段如青:“你也是潇湘宫的人,我早该料到的。”
段如青愈发糊涂:“你说的什么呀?我不过是个生意人。唯一和潇湘宫有关联的,就是每个月的随份罢了。”
“难道随份给的多,还会送你一颗震天雷?”
“我不是说过了嘛,那是我的一位朋友送的。”
“震天雷威力之大,若非亲身体会,难以想象。这种火器即便在金国也有专人入库保管,那你的友人是何来历?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潇湘宫想除掉谁我不想管,但为何要借我的手来行凶?想必此事官府定会追查到我,那时我空口无凭,又该如何辩驳?此事我一定要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段如青一时语噎,复欲开口时,元敬阳打断了他。
“够了,”元敬阳两根胳膊撑着桌面,上身前倾过去,直视对方,郑重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段如青也直视着他,同样问:“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待元敬阳开口,他继续说道:“我从未见过有一个人能像你这么胆大,也从未见过有人能像你这么武断轻信,更没见过有人像你这样警醒后又变得如此多疑,最最没见过的,是有人能如你一般不知师出何门,却身负非同一般的绝技。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乃成都西郊,青城山脚下猎户,元敬阳。”
“一介猎户,为何轻功绝伦,弓术惊世?”
“在下长年射御,行迹山水,故而身手矫健、弓术无双。”
段如青长出一口气:“我明白了。”说罢,他铺开一张白纸,拿起一支毛笔,舔饱了墨,写下了一列列丰腴雄浑的字来:
大江滚滚入海流,
波涛千丈覆轻舟。
一人一口话悲欢,
往事早已荆山游。
写罢,段如青轻轻吹干墨迹。然后将先前元敬阳拿出来的一千两银票退了回去,他说道:“原本我们不过是把你当做趁手的工具利用,但念在你我有缘,比之一面之交更甚,所以我会让崔宣雨跟你一起走。你放心,此事与她无关,她对你是真心的。”
不待元敬阳发出疑问,段如青继续说:“你要问的皆在这四句话中。离开岳州吧,最好离开荆湖两路,不要再回来了。”
元敬阳不再发问了,他明白,段如青所说的所有话语,只有最后一句才是完全可以相信的。
“我懂了。”他收下那首草诗,拱手道:“怪我年轻气盛,被你们摆了一道。如若有缘,日后交手,再分高下。”
虽然如愿以偿地带走了崔宣雨,但是元敬阳开心不起来。明明是完全被蒙在鼓里好好当了别人的一杆枪使,他却还对段如青口出“再分高下”的话,显然他不服气,纵然事情已经结束,仍然不愿失了面子。不要被自以为是的想法所蒙蔽,这是他学到的第一个真道理。
而段如青写的四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大江滚滚入海流”,乃是引语;波涛千丈覆轻舟,轻舟覆,乃是“沉”;一人一口乃是“合”,话“悲欢”,俗话说“悲欢离合”,单单少了一个“离”;末句往事早已荆山游,荆山是名品荆山玉的产地,那最后应该是指“玉”,句中又说“早已”,意指“玉”在前“离”在后。“沉”,有时又通假“沈”。
“那么这四句话解开来,便是‘沈玉离’三个字。”禹边云捋捋胡须,给出了自己的解答。
“沈玉离、沈玉璃……”元敬阳想象不到,这倾奇公子段如青竟然就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潇湘社社主沈玉璃!
但回想过去种种,譬如岳阳楼上与辛弃疾耳语几句便令他会心一笑、品月轩中敢大声质问跋扈的檀翠语、后来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震天雷,段如青便是沈玉璃,想来也不奇怪了。
“算了,不去想那么多了,先离开此地再说吧。”元敬阳最后看了一眼岳州的星夜,心中暗暗道:日后,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