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敬阳记得,上次来到浔阳楼还是六七年前,此次再度品尝名酒蓝桥风月,无论是酒还是心境都和上次大不一样了。不知何时下起了冷雨,他也无心欣赏浔阳江景,连崔宣雨都不搭理,独自坐一桌喝酒吃菜,同时无心地听着其他人的谈话,权当耳旁吹风,起码解闷。
有没来过浔阳楼的头领,手拿酒水点心,一边品尝一边仔细欣赏着楼台内各处有意思的地方。而浔阳楼的主人也耐心地一一向他们讲解。他们游览一圈,房南秀恰好看见一面粉皮墙上题了许多诗词,而她这些年学习读书写字,也能看懂诗歌,便择一两首念了起来。
这时耶律宓也走过来,看了看专门题词的墙面,发现和上次见到的不太一样,便问主人:“店家,我记得上次来浔阳楼,这个地方有一首五言绝句,为什么这会儿看变成七言的了?”
主人也不隐瞒,如实相告道:“其实来浔阳楼的文人墨客数不胜数,谁都想在此名楼上留下墨迹,就这一面墙哪里够写的?所以我每七天就叫人重新粉刷一遍墙面,只留下名家墨迹和一些我自己觉得还不错的,重新出现的空白地方就供后来的人题词,抒怀咏志。”
“原来如此。”经店家一番解释,耶律宓觉得合情合理。
忽然,房南秀指着一首诗道:“这一幅的字迹好生奇怪。”
店家朝她手指的地方看去,问:“大娘子觉得哪里奇怪了?”
房南秀道:“这首诗里的字,撇捺都像是刻意勾勒的,就好像,就好像……不是用右手写出来的一样。”
“喔,是么?原来是这一首反诗啊。”店家吟道:“风雨歧路历艰险,霜雪绝径凋碧颜。一任黔首凌云志,敢笑当国止弄权。九州尽揽英雄臂,四海凭担丈夫肩。千军缨络蔽疆场,万士长剑破青天。”念完他摇摇头说:“时日太久,恕老夫早已忘记当时情形,更不会记得是何人所写了。不过该诗气概,倒能和宋江的两首一较高低了。”
李衡也读了一遍,又将徽宗朝反贼头子宋江的一诗一词读一遍,细细品味后说道:“依我看,这一首格局可要比宋公明的大多了。”店家不免问:“先生何以如此认为?”李衡道:“宋江诗词,只能看出来他是想当个祸乱天下的乱臣贼子,一泄心头之恨。而这一首未署名的,表露出的却是想驱逐当国者,将其取而代之,再造乾坤的意蕴。格局岂不是大了许多?”店家考量了李衡之言,捋着胡须,微微点头:“先生说的很有道理。”
坐在旁边吃饱喝足的元敬阳听见,冷笑一声嘲讽道:“原来你们反贼都是那么有志向的吗?”其他人听到这句话,都觉得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禹边云连忙走过来,顺手替他斟了一杯酒,轻声道,:“总堂主莫要胡言乱语,李兄弟早已不是了。”想不到元敬阳一犯病就来劲了,抬眼瞪着他问:“我说他,你起什么哄啊?”
禹边云知道,他这一定是又忘了吃药,便朝正凭栏眺望江景、百无聊赖的崔宣雨使了个眼色。崔宣雨抬起耷拉着放在手心的脑袋,无奈地从鼻孔里叹出一口气,走到元敬阳身旁,动作仔细而又隐蔽地取出神医交给她的药瓶,顺出一粒来,拿到丈夫嘴旁,半张着嘴唇低语:“你没有叫一个武松的兄弟,快给我吃了它。”
元敬阳手一摊,质问道:“有用吗?”
崔宣雨愈发觉得元敬阳的面目可憎,多看一会儿都费眼睛费心神,她凝眉侧过脸去,只说:“当然有用,你还不相信两位神医吗?”
“如果有用,我为什么感觉不出来?”元敬阳龇出一颗犬齿,冷笑道:“你给我的不会是那啥子三绝什么丹的吧?”
崔宣雨呼吸加重了许多,她将药丸拍在桌上,甩下一句“爱吃不吃”,随后重新坐回北面窗口,把目光投向江水。浔阳江上除了被雨点打出了圈圈涟漪外十分平静,而她看见的却是波澜迭起,电闪雷鸣,一如她的心境。元敬阳则捏起药丸,用两个指头将其捏成碎粒,撒在地上,而后独自走上三楼,亦凭栏眺望,任满腔的烦恼与胡乱想法滞塞心胸。
不知什么时候,左旁边多了一名拎着酒壶的女子。
“走路连个脚步声都没有,吓人嘛你不是?”
李丹晨呵呵一笑,饮了一口蓝桥风月,将酒壶立在扶手上,而后身子微微前倾,左手肘抵着栏杆,右手扶着左臂,下巴颏儿往左手背上一放,姿态慵懒地笑道:“他们说的诗词歌赋奴家又不懂,听着甚是无趣,还不如到楼上来一边喝酒一边吹风来得惬意。”元敬阳瞥了眼扶手上的酒壶,对她说:“以前没注意到,现在才发觉,你倒是个挺特别的女子。”李丹晨哈着酒气,蛾首一歪,接着醉意,让两眼流露出说不尽的风情,问:“哪里特别了?”
元敬阳道:“万羽堂里女头领也不少,唯独你是不爱红妆爱武装,三天两头把酒装。”
“哈哈,”李丹晨倩笑道,“奴家想不到是一个在您眼里原来酒囊饭袋啊?”言讫,她又要拿起酒壶。
“行了,别喝了,你喝得都语无伦次了。”元敬阳伸手阻拦,却不慎碰倒了酒壶,那陶瓶直直坠落下去,在江面溅起一朵水花就没影了。
李丹晨喝的视野模糊,见元敬阳的肤色和酒壶差不多,就误以为他的手是酒壶,一把便握住了。
“喂,你当啃猪蹄啊?”
元敬阳夺回自己的手时已经晚了,李丹晨早已在误以为是壶口的虎口处舔了一圈口水。“我日你娘哟……”元敬阳忙把手在衣服上蹭了几下,擦去口水。被个醉鬼闹腾一下,他的多疑症倒被压下去了。元敬阳是恢复正常了,可李丹晨却不依不饶。她伸着葱指,两眼不自主地往上翻,打着酒嗝质问:“你嫌弃我?”元敬阳撇开她的手指道:“我哪里嫌弃你了嘛?不是——我哪里没有不嫌弃你嘛?不是——我干嘛要嫌弃还是不嫌弃你?这跟我有啥子关系嘛?哪个的口水涂我一手我会不嫌弃的?又酸又黏的。”
他忽然想起来,好像早平江开议事会之前,伯颜妥木帖曾借机告诉过他,意思是副总堂主酒品不好,特难伺候,希望能把自己调回总堂。今天看来,伯颜的话果然不假。
我也不知道倒了哪辈子的霉,手底下净是帮砍脑壳的龟儿子!元敬阳心里想着,嘴上就不自觉地把“砍脑壳的龟儿子”说了出来。
李丹晨棱眼怒视,指责道:“你骂我?”
“我么骂你,我是夸你的哟,夸你长滴好看。”
“真的?”
“真——的。”
李丹晨紧绷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指着元敬阳笑道:“你也是个砍脑壳的龟儿子!”
一时间,元敬阳都糊涂了,他甚至不清楚李丹晨是否真的不明白上面那句话的意思,他被“夸”得只能是觉得跟吃了一坨屎一样难受。没等他品味完,李丹晨的酒疯耍得更厉害了。她扶着栏杆,摇摇晃晃就要爬上去。
“你疯了,你也想摔成七八块不成?”元敬阳赶紧扒拉她,要让她下来。
而李丹晨醉醺醺的,意识还有些模糊,被三拽两拽,手脚不稳,仰头便栽倒回去,不偏不倚正巧躺在了元敬阳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