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遗和陆天留兄弟二人久别重逢,立定对峙,双目射出的光芒倒跟元敬阳看人的眼神差不多了。二人相互虎视眈眈许久,陆天留才吩咐徒弟:“你去写方子,今日为师不去住店了,就在此地给病人针灸。”
陆天遗将目光转移到带自己来的万羽堂堂众身上,喝问:“你这厮说特请我来平江出诊,为何此处还有别的郎中。是觉得老夫技不如人,你们头领信我不过吗?”堂众被问住了。禹边云见状忙走近试图开口解释。可陆天遗直接就问他:“病人在哪,我现在就要替他医治。”禹边云试图缓和两人之间的火气,劝阻道:“二位神医切莫互相置气,二位远道而来,不妨先去会客堂稍事歇息?”
“哪里来的两个神医?”陆天留喝道,“这里不是只有老夫一个郎中吗?”
“哼,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医术,也配称郎中——我说,你们万羽堂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居然还会被一个招摇撞骗的贼人诓了,着实可笑!”陆天遗针锋相对,毫不留情面。
禹边云算是看出来了,这陆氏兄弟俩互相看不顺眼,恩怨早已日积月累,实在是难化解开了。
陆天留和陆天遗兄弟俩的矛盾主要是出在了行医的风格上。兄长陆天留偏向保守,习惯于用温和的药物慢慢调理病人,是春风化雨式的文治;弟弟陆天留偏向武治,喜用刀、下猛药,病人在他那儿治病,总要承受一番痛苦。当然,二人风格不同,但目的都是一致的:治好病患。而除了行医风格和性格上的矛盾,陆天留最看不惯弟弟的一点是:解剖。陆天遗不信鬼神,又喜欢穷根问底,极爱肢解各类生物的尸体,探寻内部的奥妙;后来玩的大了,还常常去坟地里猫着,等新下葬的尸首,刨出来偷回去解剖,那段时间惹得一众乡邻避而远之、为之侧目。
陆天留冷笑道:“旁门左道,邪法毒医。老夫可不能坐看你在此害人——禹先生,让你们头领速速就诊吧。我担心他若落在别人手里,搞不好性命难保。”陆天遗呵呵笑道:“你说我是邪法毒医,那你又算什么?照你那种低效治法,能不能治好并不取决于医术,而是取决于病人的寿命。”这俩兄弟开始还算措辞有礼,言语有度,可吵着吵着就渐渐变成了互相攻讦,乃至人身攻击,口吐许多粗鄙之语了。
而两位神医争抢的病人终于忍受不了爆发了:
“够了!来人呐,把这两个老东西给老子叉出去!”
在很有骨气地说完这句话的两个时辰后,元敬阳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老老实实躺在榻上,发憷地看着陆天留手上的银针,胆战心惊地问他:“陆神医,我的病真有那么严重吗?”陆天留拿出恐吓小孩子的语气对他慢悠悠地说道:“轻则癫狂,重则丧生。”
“乱称呼什么?陆神医在这儿呢。”陆天遗呵斥着进了屋,他刚刚将自己专用的一套刀具用沸水消完毒,像是想给元敬阳开颅。
这两兄弟一是为了神医的称号之争,二是为了高额的诊金,他们在元敬阳间歇性多疑症的间隙,对他百般恫吓,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得不因为恐惧而躺下了等候诊疗。
出于对钢针和刀锋的畏怯,元敬阳生怕这两人把自己当做案例解剖了,又问了一遍:“二位神医,我真得了疑心病吗?”
陆天留道:“你看你,已经达到连自己都怀疑的程度了,还不悬崖勒马,在老夫手上治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呀。”说罢,他就打算在元敬阳的头上和脸上扎几针试试手。
“让开!”陆天遗挤开兄长,对病患道:“元总堂主,正如他所说的,您的疑心病已经非常严重了,若不及时治疗,疯癫事小,性命事大。凭他的疗法,只怕总堂主没命活到那时候。”元敬阳忙问:“那怎么办?”陆天遗露出深邃的笑容,道:“无妨,老夫的疗法,高效快捷,只须将阁下的脑颅切开,以药敷于病灶之上,不消一个时辰,阁下的病根就能彻底铲除了。”元敬阳一听完这疯老头要切自己的脑袋,急骂道:“老瘟伤你想弄死我噻,我日你娘个烂批养的——救命啊!谁来救救老子!”
在两位神医折腾元敬阳的当儿,其他头领鉴于总堂主暂时出于决策及判断力一定程度缺失的状态,而万羽堂的行动方阵又亟待敲定,所以由副总堂主李丹晨及两位军师禹边云和李衡牵头,重新召集众人再次进行一轮没有不稳定因素干扰的议事会。
再次开会的时候,像是憋了很久的史霁风总算得以吐露自己的心里话了,他问禹边云:“禹先生,您是真的打算让我们万羽堂深入江陵危险地带吗?”禹边云答道:“史兄弟此言差矣。江陵并非险地。潇湘社三面受敌,中心必然空虚。我等此番前去,是大有可为的呀!”史霁风摇摇头,又道:“禹先生,我大致明白您的意思。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郁郁不得志的人,所谓富贵险中求,先生您其实是想把我们往上提携。但说实话,就凭我们,能做成什么呢?恕我直言,大家、包括我,加在一起就是俗话中所说的标准的‘乌合之众’。”
史霁风说完这番话,其余众人都默然垂首,黯然不已。就连李丹晨都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禹边云环视颓丧的众人,心中陡然火起,他刷地站起身,猛地擂了一下桌面,吼道:“你们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吗?”众人被吓得一激灵,这才抬起头看向他。
禹边云叹了口气,道:“史兄弟,首先我真的佩服你,你算是看穿我了。不错,我的确是一个不得志的书生。
“雄跨洞庭野,楚望古湘州。何王台殿,危基百尺自西刘。尚想霓旌千骑,依约入云歌吹,屈指几经秋。叹息繁华地,兴废两悠悠。登临处,乔木老,大江流。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一夜寒生关塞,万里云埋陵阙,耿耿恨难休。徙倚霜风里,落日伴人愁。【*】
“这首词正代表了我的心境。”
禹边云一唱三叹,念完后忽然语调一转,道:“我虽是一介书生,可敢问天下有几个书生能同我一般,三十余岁方出乡关,数年即成一社军师?”
他这话倒问住了众人。
“——有,李先生还要强过禹某。”
前反贼李衡被他这么一说,稍微想想,到莫名生出几分自满来了。
禹边云连珠炮般地说道:“李娘子自不必说,女中豪杰,昔日隆兴城南社七星之一。后来委屈居于万羽堂,仅带着伯颜兄弟携二十名堂众便在楚州龙盘虎踞之地站稳脚跟,数年时间就发展成了八百余人的分堂;高兄弟董兄弟也是,不费力气,也在扬州拉出了数百人的队伍。至于总堂的这些位,耶律娘子乃我万羽堂总教习,无数百步穿杨、矢无虚发的骑射好手皆出自你的一手调教;温迪罕兄弟,光是从金国猛安军囚牢里逃出来就足以证明你能力不凡了。秘术门的兄弟们,你们又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放至任何一个江湖门派,不得坐头几把交椅呢?”
经过这么一通褒扬,诸头领纷纷重燃信心,不再把自己看做是天地间的弃子了。
最后,禹边云看向史霁风,语气已经平缓多了:“史兄弟,你是利州六合枪社杨赵成社主关门弟子,亦是继业游龙枪的继承者,你本应是什么样的人物,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史霁风沉默不语,他早已无话反驳了。
之后,禹边云对众人道:“所有头领,集结本部人马,只留老弱看家护院,其余凡有一战之力者,皆在十日后随大队出征!”
【*】宋·袁去华《水调歌头·定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