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场好大的戏啊。这是狄万英参加完军社大会的感受。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没有料到潇湘社的社主沈玉璃竟是一个女子,而且还是被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沈玉璋揭穿的。一个女子堂而皇之地担任军社社主多年,谁能服气?军社大会结束的当天,就有此前投靠潇湘社的社团表示脱离联盟关系,往后必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军社像这个小社团一样,聚集到忠义社的双臂下,与潇湘社对立。
狄万英也没考虑太多,形势如此明朗,作为新立的军社,他是怎么也不可能带着自己的人和众矢之的当朋友的,大会结束的次日,他就向直接忠义社的总社主刘焱递交了表达友好的书信,还表示玄影社将会和玄影门时代一样,与忠义社保持长期的良好和睦关系。
回到平江府的家中,狄万英吩咐人将这些事告诉依然被他软禁起来的父亲,算是略微表示一下最起码的孝敬与尊重,尽管软禁父亲本身就毫无孝顺可言。父亲狄楷对长子的行为不做任何评判,哀莫大于心死,对这个施计杀死两个兄弟的儿子,他早就没剩下多少感情了。只要狄万英别把家业败光,狄楷没有任何开口的心思。
受过了狄万杰的接风洗尘之后,狄万英等人都半躺在会客堂的大椅上。稍稍休憩一会儿后,狄万英忽地想起来一件小事,便叫来管家刘成轩,问:“那几本《神农架图志》的原本你还给元兄弟了吗?”不想刘成轩答道:“我是想还给元总堂主的,可自打上次来串了一趟门之后,他就再没过来。几册书也就没机会给他。”狄万英想想好笑,那么贪财的一个人,竟放心把《神农架图志》一书丢在别人家不要了?他表示怀疑,又问:“他果真在之后没来过?”刘成轩道:“确实没来过。这几个月以来,元总堂主不光是不来狄宅串门,就连自己的万羽堂都没出来过。”狄万英稀奇:“连自己的门都不出,有这等事?”刘成轩接下来的话,让狄万英倍感吃惊:
“听说元总堂主的儿子得了急病,几个月了,也不知救没救过来。”
医没医好和救没救过来的意义完全不同,前者是说病好没好,而后一种说法就严重得多了。
“这么严重?”狄万英也不休息了,直接就爬起来赶赴万羽堂了。
不多时到了万羽堂门口,堂众见是总堂主的老交情狄社主光临,立刻将他迎了进去。狄万英进门便问:“你们总堂主何在?”堂众听他问这话,也不应声,只是以手指向天井廊檐,指完就退下去了。狄万英用目光找了找,看见坐在廊檐下一动不动,目光呆滞的元敬阳。狄万英走过去,往他旁边一坐,将手放在他眼前摆了摆,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元兄弟、元兄弟?”狄万英喊了两声,元敬阳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走到元敬阳面前,试图拉起他的手,奶声奶气地问道:“叔父,元宝他什么时候能起来陪我玩?”
元敬阳的眼珠子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他以后不能陪你玩了。”
“他为什么不能陪我玩了?”
“他死了,爬不起来了。”元敬阳将冰冷的现实直接说给了史霁风的儿子听,完全不顾及这种话语是否会对眼前的这个小孩子造成童年阴影,进而影响他的一生。元敬阳不顾及,狄万英可考虑到了,他拉着小史的手,找到房南秀,叫房南秀暂时别让孩子和元兄弟接触了。
等带走了小史,狄万英又回来,发现元敬阳坐的位置从一个地方转到了另一个地方,但姿势不变,总之就是完全避开阳光,尽量坐在背阴面。
那个时代医疗条件差,小孩生了重病,没现在的医疗条件,能活下来的基本都是靠硬撑,索尼那时候小孩夭折是挺常见的事情。虽说很常见吧,但夭折孩子的亲生父母肯定无法接受,尤其是第一个孩子夭折,给年轻父母带来的心里冲击力,就和死爹娘差不多了。狄万英对此很明白,所以他也不强求元敬阳立刻恢复往日神采,能在一年之内走出来就相当可以了。为了让元敬阳真的能在一年内尽快恢复,狄万英试图尝试一下创伤疗法。
“元宝是怎么走的?”
“怔忡。”
“怔忡?”
“心猝动不止,气血运行失常。”元敬阳双眼呆呆看着地面,嘴上对答如流。
狄万英道:“这不是什么大病啊,银翘散、归脾汤之类的都可以试试啊。我幼年的时候闹过,喝的是苓桂术甘汤,当时就好了。”
“用药之后不好反坏,症状加剧,以致心力枯竭,没了。”
人都没了,说破天也是无用,狄万英干脆不谈用药的事了,他问:“那夫人现在怎么样?”
“雨儿她……”元敬阳的眼珠子总算转动了,这可比微动上了一层台阶,他说,“和我这会儿差不多。”
旁边跟着一块儿来的狄千慧实在看不下去,她拽起大哥责备:“你会聊天吗?换我来!”
狄千慧坐在了狄万英之前坐的位置,甜甜笑着,和元敬阳说话:“元兄弟,还记得我吗?”元敬阳苦笑一声:“老见面怎么会不记得?你是狄大娘子,狄兄的妹妹。”
人比人气死人,换个人来聊天,元敬阳不光说的话有了明显的声调,连表情都出现了。
狄千慧道:“你记得我便好。元兄弟,你说雨儿妹妹现在和你一样,都是成天发呆愣神,一坐坐半天?”
“是……”
“那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咦,你为啥子要骂人咧?”
“因为你活该啊!”笑容从狄千慧的脸上消失了,换上来的是令元敬阳惶恐的鄙夷与憎恶。“她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没了,你不去安慰她,却成天坐在天井里数沙子玩,你还是人嘛?也亏她和善柔弱,就算换做你万羽堂里的任一女子,发生了这种事,成天以泪洗面,独坐在屋里许多日,丈夫都不来关怀一下,要你又有何用?还不如改嫁,重新找个好人家!”
“我没有不关心她的意思,我也很难受——”
狄千慧毫不给元敬阳面子,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你难受归你难受,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就应当把夫人的痛苦也背在身上,只给她留下快乐和幸福。再者说了,她一个弱女子,不光承受了丧子之痛,还在此之前早就度过了孕育之苦;她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你要是也一样,是打算家不要了,干脆死了不活了吗?”
对此,元敬阳做出了否定的答复:“当然不是了,我怎么舍得雨儿呢?”
狄千慧道:“既然你舍不得,还不赶紧帮夫人从悲痛中走出来?”
说通了元敬阳,狄千慧不免埋怨狄万英:“大哥您真是的,人都没了,还说用这药用那药的,有你那样聊天的吗?”狄万英尴尬地说:“所以我要多跟你学习嘛,不过——”
“不过什么?”
“元兄弟方才说,他的儿子用药之后不好反坏,症状加剧,以致心力枯竭而死。怔忡之疾,有那么严重吗?”任何一个细节都逃不过狄万英的耳朵,他听出蹊跷来,这一问倒问住了妹妹。
怔忡之疾,小儿常见,随便吃点便宜的药都能治好,怎么元兄弟的儿子就没挺过去呢?狄千慧犯了难,问狄万英:“大哥,元兄弟说没说他给孩子用了什么药?”狄万英反过来怪她了:“我正要问出来的当儿,你把我赶走了,除非等他有空再问了。怎么,你也怀疑——”狄千慧点头默认:“这里毕竟是别人家,有些话还是不要明说的好。”
狄万英和狄千慧兄妹初步怀疑,元敬阳之子元宝夭折,是有人下了黑手,但具体是谁下的手,还无法确定。
“元兄弟有那么多仇人吗?”在狄万英的印象里,和元敬阳不太对付的,也就一个陷害师弟、窃据六合枪社社主之位的罗邦彦,而且罗邦彦还和元敬阳没有直接的恩怨,他完全没必要、也不可能跑到万羽堂、元敬阳的家里来害人吧?狄万英摇摇头:“对一个孩子下手,也是缺了大德了。我实在想不出有谁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狄千慧道:“大哥想不出来就别想了吧,我们也不便掺和。总之妹妹我帮元兄弟暂时提起了些精神,也算帮上了他的忙。估计他今天也没兴致见客了,我们回去吧。”狄万英同意了妹妹的建议。
狄氏兄妹长年在江湖上跑,各种不合逻辑的事情都逃不过他们敏锐的观察力。可元敬阳就不同了,他只对与战斗相关的事情最敏感。关于儿子生病用药反而促使了死亡一则,并没有太多的怀疑。经过了狄千慧的劝说,他暂时忍住丧子之痛,跑去安慰发妻崔宣雨。
然而进屋之后,崔宣雨冷不丁说了一句话,让元敬阳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