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旧社会的家庭往往五代同堂,人口众多。那时的人们也没什么额外的零食可以吃,更别提偶尔出去吃个饭,烧个烤什么的。他们一天三顿可都是在家里解决。就这样还觉得一万斤粮食不少是不是?
但是……
这个价格是好年景,物资极其丰富时的价格。一旦出现灾荒,青黄不接。多少金银也和破铜烂铁没啥区别。乡下人家自给自足惯了。对市面上的物价不敏感。往往等他们醒过神来的时候,外面的米价已经涨到卖儿卖女都填不饱肚子的时候了。
眼下的粮价虽然还没什么明显的波动,可以程灵慧的直觉,要不了多久就会涨起来。
小农思想下,你别指望这些乡下老百姓有多高的觉悟。等银子凑起来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
果然,一阵拉锯、扯皮,这个会一直开了三天才算圆满结束。最后的决定是,各家最少拿一两银子。不能再少了。因为大家心里都抱着侥幸,万一老天爷给下雨了呢?那到时候屯那么多粮食不是白占着银钱吗?
可转念一想,眼下这情景。他要万一不下雨可怎么办?有着两千斤粮食垫底,也没那么心慌不是。
程家庄的村民日子还算过得去的。一家一两银子还真不在话下。偶尔有真困难的,程灵慧也就默默给垫了出来。全村一百三十户人家,收齐了一百三十两银子。
那就是两千六十石粮食。一辆马车最多拉一千五百斤,这些粮食就需要差不多二十辆马车去拉。而且,这事要悄悄的做,不宜张扬。
虽然程家庄的人,大多都是拖脚的‘但要说起在谁外面人面广,人头熟悉,看谁赚钱多少就知道。
村里比程灵慧强的人真不好找。于是,六爷就让程灵慧带上两个年纪大一些、持重的人去开州府张罗卖粮的事。
三人起个大早,天蒙蒙亮就出发了。
从沙溪县往开州府去,大多数都要路过开州府南门外的瓷窑口。
程灵慧三人驾着马车到了开州府的时候,已经是半晌午。这两年天旱,地里出产少。那些烧窑的日子也不好过。就更勤奋的烧窑,想着多在这窑口上找补些生计。
那些私人的窑头为了把自己家的瓷器买上个好价钱,往往在瓷窑口外等主顾。前面说过,程灵慧是所有主顾里面少有的价钱公道,买卖爽快的人。
她近些年虽然不十分到这一带走动,但那些人记她可是比记自己亲爹都清楚。远远看见像是程灵慧,立刻就有一大帮人赶上来将马车围住。
跟着程灵慧一起的两位村民初见了这阵势还吓了一跳。一连声说:“俺不拉瓷器,俺不拉瓷器。”
那些人怎么肯听,牵马的牵马,推车的推车。硬是把程灵慧一行人带进了瓷窑口。
程灵慧对着阵势早就见怪不怪了。站在车上向众人抱拳:“承蒙大家伙儿厚爱,俺心里感激不尽。可俺今天真的还有别的事在身,咱们改日再会如何?”
忽听一人粗声粗气道:“过门不入,不是朋友。”
程灵慧抬眼望去,李头儿腆着个肚子一摇一摆走了过来。众人急忙给他让路。
李头儿抬头望着程灵慧:“三爷,下来吧。还让俺背你咋地?”
程灵慧暗自摇头,知道自己今天晌午是走不成了。她虽然不干这拖脚的买卖了,可程家庄别的人日后还要吃这碗饭。她现在除了自己,车上还拉着两个同村的乡亲呢。可是不好得罪这官窑头儿。于是跳下车,向李头儿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头儿一摆手:“咱哥儿俩不整那虚的。走走走,哥哥请你喝酒去。”不由分说,拉起程灵慧就走。
程灵慧奇怪道:“你不是娶了媳妇了,怎么还整那套?”
李头儿叫嚷道:“哪套,哪套?俺就是请你喝杯酒,你那脑子里乱想什么呢?”说着凑到程灵慧面前,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弟妹晚上没伺候好你?”
程灵慧一脚踹在他肥屁股上:“胡扯什么。”
李头儿捂着屁股叫道:“你还真踹?”
程灵慧道:“你要是再这么不正经,俺就走了。”
李头儿抬手:“好好,俺不说了。俺一听外面乱哄哄的这么热闹,就知道是你来了。趿拉着鞋就出来。果然是你。”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老菜的饭馆。李头儿把程灵慧让进去,那两个同乡也要跟着坐到桌子旁,却被李头儿拦住:“不急,不急,你们俩先在一边儿站一站。”
程灵慧不明所以:“李头儿,你搞什么鬼?”
李头儿学着唱戏的样子,正了正根本不存在发冠,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对着程灵慧恭恭敬敬就是三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多谢三爷保佑,多谢三爷保佑。”如果他手里捏三炷香,程灵慧就能把自己当成庙里的菩萨了。
李头儿拜完了,大手一挥招呼程灵慧那两个同乡:“可以入席了。”
程灵慧望着李头儿:“你没毛病吧?”
李头儿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当然没毛病,俺好得不能再好了。”
程灵慧忍俊不禁:“那你拜俺干啥?”
李头儿一本正经道:“俺老娘为了俺能早日成亲,开枝散叶不知道拜了多少佛祖、菩萨都不好使。俺遇见你,你给俺娶了个媳妇不说,俺媳妇上个月还给俺生了俩大胖小子。”李头儿说着就叽叽的笑,那样子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程灵慧道:“还说没毛病,这都糊涂了。还俩大胖小子。你没睡醒呢吗?”
李头儿笑的说不出话来,伸着俩指头直点头:“俩……真的是俩……双生儿……”
“俺的娘诶。”程灵慧也跟着高兴:“你这是撞大运了。”
李头儿笑道:“俺没撞大运,俺撞你了。你比佛祖、菩萨都灵,你说俺不拜你拜谁?”说着又笑。听的程灵慧的两个同乡一愣一愣的,各自暗道:“这三慧子打小儿就和别人不一样,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神通。”
这俩人回到村里以后又跟自家婆娘说了这事。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说的很是玄乎。就好像他们亲眼看见程灵慧施法给李头儿变出个媳妇,还让他媳妇生了对双胞胎似得。
一传十,十传百。就真有人信以为真。那求子心切的甚至有特意跑到程灵慧面前跪拜的。后来乡人集资,还在程灵慧的房子南边盖起了一座送子奶奶庙。当然了,这是后话。
眼下,李头儿只顾喊叫。让老菜把好酒好菜尽数拿来。他要好好请请程灵慧这个活神仙。
老菜和程灵慧都是相熟的。当初闹土匪,吴末名占了他家的店,他还用块冬瓜刻上字,埋在面条底下给程灵慧传过信儿。只是那面条缺油少盐,不怎么好吃罢了。
如今看见老菜,程灵慧心里也有些劫后余生的高兴,笑道:“油可以省,可别连盐都不放就行。”
谁知道一句话出口,那老菜顿时眼泪汪汪。‘扑通’就跪在了程灵慧面前,把程灵慧惊得一下子就跳开了:“老菜,你这是干啥?你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跪俺这后生晚辈?那可是要折俺寿数的。”
老菜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就开始哭:“三爷啊,俺心里憋得没法儿,不知道跟谁说啊……”
李头儿拉他:“你这是干啥?好不容易见三爷一回,你整这个?”
老菜被李头儿提小鸡子似得提起来,按到凳子上。干瘪的小老头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让人看着很是心酸。
程灵慧看他那样子也说不话来了,就把目光投向李头儿。李头儿叹口气:“这事儿整的。本来想高兴一把的……”于是就说起老菜的事。
这老蔡是外地人,到瓷窑口好多年了。连口音都改了。他原本是有个闺女的。谁知道前年闹土匪,她闺女让土匪给祸害了。后来土匪被官府清剿了。这父女俩本该熬出头了。谁知道那女子好巧不巧怀了身子。旧社会医药不发达,打胎比生养还要危险。
老菜只有这么一个闺女,自然舍不得让闺女冒险。等了半年九个月,那闺女生下一个儿子来。老菜要把那孩子扔了。闺女舍不得。父女俩就吵了一架。那闺女负气上吊了。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李头儿说着直摇头:“天杀的强盗。”
程灵慧立刻就想起吴末名来,问道:“那孩子呢?”
李头儿推老菜:“去领来给三爷看看。”
老菜哭着去了。片刻牵着一个不到两周岁的孩子走了出来。程灵慧打眼看去,那孩子浑身上下倒也干净,可见老菜是用心照顾了的。再看那孩子的面貌,大约是像母亲多一点,并没有吴末名的一丝影子。
老菜推着孩子,让小孩子给程灵慧磕头。程灵慧急忙阻止:“别,别。”一面在身上摸索,可并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于是掏出一串铜钱,递给那小孩儿:“给你买糖吃。”
老菜也不推辞,把那孩子抱在膝头,说道:“俺觉得和三爷、李头儿都是十几年的交情。”
李头儿点头,打断他的话道:“老菜,你不能让咱们哥几个在这儿干坐着听你诉苦吧。酒呢?菜呢?”
老菜平时的是个老实内向的人,颇有几分懦弱。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竟然不卖李头儿的帐,说道:“酒菜尽有,你自己拿去。”
李头儿也不客气。当真起身走到灶下整酒菜去了。
这时有别的客人上门。老菜也不起身招呼,说道:“各位,从今儿起俺这小店关门歇业了。劳您移步。”那客人闻言也就纷纷走了。
程灵慧问道:“老菜,你要走?”
“走哪儿啊?”老菜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三爷,你看看俺如今,除了这不知道爹是谁的孩子还有啥?实对你说,要不是有这孩子牵扯着,俺也一根绳子跟着闺女去了。”说着又掉泪。
“三爷,俺年纪大了,也不知能养这孩子到几时。要是俺死了,这孩子可咋办?”
程灵慧皱眉:“还真是。”
“三爷,俺寻思了不带寻思。俺认识的人里面就你和李头儿是能托付的。”
程灵慧在老菜殷殷的目光中低下头,老菜这是要托孤。那可是个孩子,不是小猫小狗。一但答应了可就是一辈子的负担。
这时,李头儿端了酒菜过来,一边往桌子上摆,一边儿道:“要俺说你那都是瞎想。你这不是还活着好好的?”
老菜就不说话了。
李头儿向程灵慧的两个同乡道:“你俩也别愣着,去灶下给整俩热菜。俺和三爷说说话。”
那俩人都是上了些年纪的,拖脚的在瓷窑口常来常往,也是认识李头儿的。知道他大小算个官。闻言就起身往灶下去了。
李头儿给程灵慧斟上酒,顺便也给老菜斟上。说道:“老菜,别怪俺老李说话不留情面。你老小子就是特么想逃懒。你想把外孙子托付给俺和三爷,自己一蹬腿儿去‘那边儿’享清静。没门儿。”说着还不忘招呼程灵慧喝酒、吃菜。
老菜闷闷的陪着喝酒,还是不说话。这倒是很像他的性格。
李头儿夹了口菜,边嚼边含糊道:“这人呐,该什么样儿,就什么样儿,那是有定数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俺信。你那闺女是死了,还给你留下这么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孩子,是挺特么让人头疼的。可谁又说的清,是不是你上辈子造孽,这辈子的报应呢?
要俺说,自己的事自己扛着。你也别想别的,就当自己是头牛,闭着眼往前拉就是了。等哪天你真的拉不动了,卧那儿起不来了。俺老李和三爷给你接着,那也就算是相熟一场的情分了。你这动不动就摆出托孤的架势,那谁也不是该着你的。”李头儿官不大,甚至都算不上个官,可那在瓷窑口可是说一不二的窑头儿。说话向来又直又不好听。
老菜也不回腔,反正就是闷头喝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