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标识的黑厢马车在郊外停下，车厢门打开，张广松被人用力从车厢中推了出来，他踉跄了一下，才重新恢复了平衡。

正是一天的清晨，阳光普照大地。早已经习惯了每天在昏暗无光的囚室中生活的张广松被骤然明亮的光线刺得满眼生疼，过了好久才看清眼前的环境。

孙铿背着手站在他面前，眼神中充满了戏谑和不屑。“你时候到了，准备准备吧。”

张广松环顾四周，看到远处旌旗猎猎，狼烟蔽日。他怔了怔，哂然笑道：“是要玩阵前杀降的把戏吗？我告诉你，留着我，对你们好处甚多。也许可以让你们一家人逃出帝国，放心，嬴庸殿下不会像他哥哥那样，赶尽杀绝。”他说得甚是硬气，但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此时的真实心情。

孙铿不欲与他蘑菇，“忘了告诉你，两天前你期待的庸亲王殿下已经率部退回桂郡。把剑门关的侧翼暴露给了魔族军。好消息是，援军今天就出发。”他顿了顿，给了这位行将就木的老者最后一击。“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嬴羽衣已经称帝。今日大军出发，征伐不臣。”

张广松闻言脸色惨白，沉默许久才道：“你们不能杀我。我知道有很多事情。我是他们内部的高级人物，我可以告诉你，有很多同情我们的人，我可以把他们都供出来。留着我有用处……”

孙铿同情的看着他，缓缓道：“如果一切还在正常的轨道上进行，你的投诚对我们有很大的作用。但现在……不需要了。请安心受死。”

“你难道不想知道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是谁吗？”张广松厉声喝道，北风忽然吹起，掀起他凌乱的白发。他死死盯着孙铿，眼中流露出坚决的求生欲望。

“不想。”孙铿摇了摇头，朝身边的士兵做了个手势。两个面无表情的士兵冲上来，拖着他走向刑场。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昔日的大将军苦苦哀求着，已经语无伦次。“我活了很久，我知道很多。上到帝国皇族，下到统帅部的军官，他们的龌龊事儿我都知道……”

士兵们不为所动，将他推进了一个早已经挖好的墓坑之中。张广松一落地就猛地弹了起来，手脚并用的往上爬着。可他刚刚爬到坑沿，就被士兵一脚踢了下去。但他不气馁，依旧执着的向上爬。再爬上来时，脑门顶到枪口上。他浑身僵硬，怔怔的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千禧左手握着枪柄，缓缓蹲下身来。

“我替义父来送送你。”少年冷漠的看着他嘲弄道：“多可惜。可惜了你家财万贯，如花似玉的女儿以及你的孩子们光芒万丈的未来。”

他突然怔住，浑浊的泪水大滴从眼眶中溢了出来。“我不想死……”他喃喃着，双手十指抠进冻土中，鲜血丝丝从指尖渗了出来。

“该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千禧轻轻扣动了扳机。枪声过后，无知无觉的躯体仰天倒在墓坑之中。他站起身来，将还冒着蓝烟的手枪丢到身边士兵的怀里。“已经验明正身，确定是前大将军张广松无疑。”他公事公办的朝军法官说了一句，不再理会他们，径直来到孙铿的面前。

“院长……”千禧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抿着嘴站在他面前。

“你今天就要回去？”孙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他已经快要和自己一般高了，时间过得真快。

千禧点头，“剑门关那边的战事很紧。我这次要带着飞艇支队过去，后送伤员，再补充些弹药什么的。”他想跟面前的男子说几句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原本想让你到我那里吃一顿饭再走。”孙铿遗憾的道：“军情如火，留不得你。等下次怎么样？”

“下次一定。”千禧举手敬礼，以示告别。

孙铿没有回礼，目送着他转身离开。神色复杂的呼出一口气。

魏溪走过来，看着千禧走上了马车。感慨道：“当年那个孩子也长大了。怎么样，有没有感到时间过得很快？”

“而你我一如往昔。”孙铿扯着嘴角微笑，“就送到这里了。前大将军祭旗，能为大军壮行色。”

“我倒是真的想在战场上阵斩敌军的大将。”魏溪叹道：“可惜你的战术会让将军距离战场越来越远。”

“一支部队的大脑本来就不是用来冲锋陷阵的。”孙铿反驳了一句，又叮嘱道：“蜀郡的周围多山，并不适合装甲部队突进。要抓住战机，在蜀州平原一带把敌军歼灭。要不然等他们进了山，你就难办了。”

“你以为第三卫离了战车就什么也不是了吗？”魏溪脸上露出骄傲的表情。“我会杀过去，以血还血。”

“那……”孙铿沉吟了几秒钟，“别冲的太远，目前来说的话，空军能为你们提供的支持有很大的局限性。”

“我自有分寸。”魏溪目光闪动，“桂郡你们准备怎么打？”

孙铿笑道：“内战你们不要搀和。”却是不肯再说一句。

魏溪知道孙铿若是不想说，那么无论如何逼他都得不到真相的。哂然一笑，挥了挥手。“我们要出发了，回吧。”

孙铿挥了挥手，目送着魏溪跳上战马，朝远处的军阵中行去。该走的人都已经走了，身边也变得空落落的。城郊处多了一座无名的坟茔，会被时间慢慢磨平。而他的所作所为会在史书上留下重重一笔，而这一笔，万世难消。

……

剑门关，东城。

围城战进入第七天，忠于伪王嬴庸的叛军撤离第三天。侧翼已经暴露在敌军的视野之内，如果不是魔族军不善水战，恐怕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考虑城破的事情了。但即使明知魔族军不会从水上攻来，申博还是安排了一个大队去了侧翼。

城里现在有七万多平民，保护他们的士兵却只有两千余人。赶到这里的一机卫并不满员，还有辎重部队和一部兵力滞留在几百里外的荆州。自从羽衣女皇登基之后，那里人心并不安定。一机卫作为仅有的明面上支持女皇的力量不敢轻易撤离。这样的局面至少要等到忠于女皇的嫡系部队赶来之后才会缓解。

嫡系部队何时会来？确实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申博想到此处，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自从守城部队撤离之后，一机卫的压力骤然大了很多。若不是驻守在林州的飞艇支队一直顶着危险往返运送弹药，那么他的士兵就会在一天前陷入弹尽粮绝的绝境之中去跟敌人肉搏了。

幸好早晨的时候收到了统帅部的好消息。第三卫已经奉命开拔，前来支援。而在玉门的边军部队也准备行动，打通被魔族军截断的西京-蜀州线。

这样一来，蜀郡的重围顷刻可解，甚至还有可能再打敌人一波反冲锋。打头阵的可是帝国目前最能拿得出手的两支部队，第一卫和第三卫联手抗敌，够敌人喝一壶的了。

申博正在考虑自己是不是也要跟在他们后面冲出去收割一波，帐篷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申博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金辉满脸惶急的奔了进来。

“急什么？”申博不悦道：“魔崽子还翻不了天。”

“上游……”金辉焦急的舔了舔嘴唇，指着外面道：“上游漂下来好多尸首……”

申博闻声猛然站起，沉声道：“带我去看看！”

两人一路小跑来到大河的北岸，岸边已经站满了人。申博扫视过去，见剑门的百姓、蜀郡其他州县逃来的百姓以及一机卫轮休的军官士兵挤成了一团。百姓们脸上带着泪痕，军人们攥着双拳，青筋从手背上绽露出来。

他沉下脸来，指着金辉道：“你马上去招呼军法处，让他们派人过来维持秩序！”说着，他朝前挤了过去，站到了一处高台上向河中望去。

昔日清澈的河水已经被染得血红，浊浪拍击着河岸上的礁石，激出一片片碎玉一般的浪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一片乌云从天际涌了上来，遮住灿烂的阳光，天地陷入一片晦暗之中。

河水中，尸体载沉载浮，顺流直下。男女老幼，无一得脱。他们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一眼望不到边际。他们素不相识，却如此亲密无间。怀里抱着头颅，脚尖挨着手臂。鲜红的血和被河水冲刷的惨白的肉形成鲜明的对比，印在人们眼中，刻在他们心底。

一个刚足月的婴儿死在母亲的怀抱里，软嫩的手掌兀自攀在母亲的胸前；中年夫妻至死都紧紧相偎依着，一柄长刀从他的后背刺入又从她的前胸突出；老人大张着口，怒目圆睁似乎想要喝止什么，他的手掌中，紧紧攥着一截纤细手臂……

申博感觉自己眼前发黑，喉咙发甜。他紧紧抿着嘴唇，一丝鲜血从嘴角中溢了出来。掌心传来的剧痛让他清醒过来，抬起手只看见指尖已经刺破了皮，满手鲜血淋漓。

河岸上无论军人还是百姓，齐齐跪倒在地上，突然放声大哭。那是他们的亲人，那是他们的兄弟。乌云低垂，微风呜咽，似乎天地与其同悲，天空中飘下细细的雪粒来。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将军喃喃着，双目已布满了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