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落魄的自己。
年纪小、体弱多病的陆宇,一直被哥哥陆擎照顾着,他俩生于中州西南部的小城霍弄,因匪乱家破,两人便一路向东流亡到天启。清苦贫穷的日子里,陆擎经常将自己讨来的食物匀给陆宇吃,宁愿自己饿着,其中让陆宇记忆深刻的一句话是陆擎对他说的:若是哥哥无能,而你又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这是刀,我的肉能让你活十天。”
祸不单行,那年的一场瘟疫席卷了近半天启城,下城的许多百姓皆被染上,陆宇便是其中之一。一时间,那些名门望族纷纷囤药,以此发死人财,许多医馆都闹了药荒。事情传到天启万氏那里,当下便点了兵从南药押送了十三车芍青运到天启。能解燃眉之急的关头,偏偏这车药被一伙匪寇劫了,而派出这些匪寇的人,正是当初身居高位的贾家家主。求药心切的少年陆擎尾随那支匪寇,从他们口中听闻了这其中的黑幕,却被抓了现行。陆擎当场被斩掉了右手无名指,想尽办法逃了出来。
之后他便把这件事情告诉天启的主人万氏,中州之狼以此为名出兵剿了匪寇,也顺便抄了贾家。从那以后,陆擎便带着陆宇一起参了军,凭借自己的头脑和弟弟的勇武,一路平步青云。
却也从此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而如今的陆擎,只给他留下最后一句:“之后,我不会再麻烦你了。”
“这么多年,杀了这么多人,我却还是会害怕,害怕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靠他的肉活下去。害怕因为我不够强,而让他死去,宁可替他杀更多人,也不敢停下来。”陆宇看向眼前的三人,他的眼中蕴含着悲伤之气,丝毫没有一个武士该有的肃杀之感,“这是我最后一次遵守他的命令,既是对他的承诺,其实也是我为自己选择的终点。”
“守誓,可是武士该有的气节啊。”
他沉吟半天,手握住那柄月色的剑柄。
“我自认为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但这条路到今天又何尝不是我自己走出来。”陆宇自嘲地笑了起来。雪凌澜来到此地后第一次看到陆宇的笑容,那是多么优雅却又失落的笑容啊,她没想到,一个被海流火侵染的人,居然还能保持这样的姿态。
“这十数年里,我随兄长南征北战,杀了无数忠良之士,兄长执迷不悟,追逐名利,不惜用杀戮装点战功,我不愿做这些事情,便归于这竹林之中。
“待的时日长了,我更加想通了一些东西。我现在很羡慕你们,尤其是雪家公主,至少你是纯粹的。纯粹的人才配拥有勇气和力量啊。”陆宇讲着,抬起头,缓缓地拔出剑来,剑上的寒光把众人的眼睛都照亮。在剑完全出鞘的那一瞬间,陆宇身上那些消失了的东西全部回归,在他的眼中,雪凌澜看到了一个孤傲的武士所应具备的所有素质:杀气,暴戾,冷酷,决绝。她看到那瘦削的影子茕茕独立,负剑于万军丛中,寒光掠过的地方,数百条生命便随之消逝。他一剑斩过空气,那剑快得看不清踪迹,距他数尺之外的桌子却随之平整地一分为二,剑锋割过的地方在数个喘息间贴合在了一起。
“来吧,影龙!想救人,就杀死我。”陆宇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却如枪般尖锐,仿佛解开了心结,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飒爽之气。他握着出鞘的月白利剑,左手负于背后,威名天下的平关将,陆氏的人杰,终于觉醒!
“好气魄!”罗砚伦也不甘示弱,提着海流火站定,他的情绪有些激动,狂徒心底的斗意被彻底撩拨起来,快意袭遍全身。下一刻,罗砚伦大吼一声,一个健步冲到陆宇的面前,海流火再次向陆宇的胸口刺去,而陆宇反身一剑,剑尖与剑尖对在一起,两人的身影在激起的火花中定格。
不同于之前的感觉,眼下的陆宇放下了只顾防御的姿态,剑上的力道中再也没有任何回防余地,他不再卸力,罗砚伦只觉得眼前的清泉变成了湾流,一股磅礴的剑意从手腕处袭了过来,他的袖子片片爆裂,露出青筋暴起的右臂,剑气斩在上面,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即便罗砚伦的身体强健如铁,陆宇的剑意却如蚀骨的蝇虫,不断地在他胳臂上钻钻咬咬,竟然有要攻破的迹象。罗砚伦心里大惊,想把持剑的手缩回,但剑尖抵着剑尖,海流火和月色长剑仿佛牢牢吸在一起,根本令他抽不开身。情急中罗砚伦右手回抽,陆宇的剑便跟进,使得他逮到一个空子,一掌击在陆宇的前胸。
罗砚伦抽手下来,胳膊上已经布满了各种小小的伤痕,即便陆宇的剑撤下来,身上的那些如蚂蚁般的细小伤口依旧不能愈合,血气的涌出更加激发了罗砚伦心里的狂性,陆宇接了罗砚伦一拳,也同样大喝一声,一个呼吸间两人便又撞到了一起。
武士的对决,简单粗暴,一招一式却能取人性命。罗砚伦的剑不留余地,陆宇同样也尽是杀人的手段。战场上待得久了,举手投足的起落都是狠招,招招都意图命中敌人的要害。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陆宇的防御罗砚伦破不开,在进攻的势头上竟也同罗砚伦不相上下。如果说罗砚伦在杀人方面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那陆宇则完全是后天学习的典范,十数年的战场厮杀,让他真正成为一个刽子手,在杀人这回事上,相貌柔和的陆宇可是当之无愧的杀戮将星。
他是陆擎的剑,是告死鸟最英武的将领,理当如此。
但他又是一个武士,陆宇的武士之道——杀戮是为守护。
为守护一人而杀,为守护千万人而杀,取舍之间,都是纷纷扬扬的血衣白骨。
人,不是为别人而活的。其实这场对决的输赢,不为任何人,只为他自己。
陆宇将剑拖在身后,一袭白衣就像飘盈的白雾,纯净的黑色瞳仁像在墨绿芭蕉上凝出的细小水珠,雪凌澜这才注意到,陆宇的眼睛几乎是纯黑色的,没有任何的眼白。他的行动太快了,快到人眼只能分辨出衣袂飘行的痕迹,空气中只有衣袖被风甩动的声音,陆宇的剑像一抹月华夹杂在白雾中,裂开的流光直冲罗砚伦而去。
但罗砚伦能看清陆宇的动作,看到陆宇以一种孤注一掷的姿态向他冲了过来,他的全身都是破绽,只要合适的一击便会让他彻底停下来,但罗砚伦怎么可能那么做呢?
他是何等骄傲的人,面对名将的全力一击,与其躲闪或取巧还不如让他直接死在对决中。
于是罗砚伦也动了,陆宇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打算让两人的搏杀终结在这一击中,海上桀骜的枭雄和人族无敌的将星,双方都是最好的状态,双方都是无畏的心境。
成败就在此一剑。
陆宇的身影在到达罗砚伦眼前的时候碎裂成无数的虚影,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月色的剑围成苍穹,从罗砚伦的面门压了下来,而真正的陆宇也正凌空刺下。罗砚伦看清了真正的影子,同样也是举起剑来对向陆宇,两人的剑重新碰撞在一起,剑尖对撞,剑风将周围的芭蕉叶撕得粉碎,叶露满天飞撒,四散的水珠中蕴含着美酒的香味。
罗砚伦周身的土地为之下陷了半尺,剑气在他的周身纵横,紧接着罗砚伦大吼一声,金色的影子在他的目光中骤然一闪,巨大的吟啸声瞬间驱散了剑影的突围。罗砚伦支撑着从天而降的巨大压力,海流火中黑色的火焰从剑尖中疯狂地涌出,他的双眼皆染金,随着肘部的发力,月色剑尖的吸附力被他强行打破,陆宇整个人被他送了出去。紧接着罗砚伦纵身一跳,提着海流火逼至陆宇的身前,陆宇的剑不出所料横在他的面前,但罗砚伦一声大喝,海流火强行打开了横在面前的月白,直直地向陆宇的胸口刺去!
罗砚伦不留余地,这是要让他死!
危难之际陆宇用左手抓住了海流火的剑锋,剑锋切开了陆宇的手指,血液融进了黑色的火焰之中。在握住海流火的那一瞬间,耀眼的金光从天而下,巨大的震响声强行穿透了陆宇的耳膜,像一道金色的闪电将二人洞穿,刹那间照亮了整个芭蕉小筑。海流火的黑色浓焰彻底包裹住陆宇,让他在短暂的呼吸间迷失了意识。在陆宇的眼中,他看到一双遗世独立的金色竖瞳正在注视着他,潜伏在浓雾之中的巨大之影如山一般向他压了过来。
战斗结束了。
陆宇从地上站起来,表情肃穆地看着眼前的罗砚伦,他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整个右臂被震得发麻,就好像早已不存在了一样,手中的月色长剑却越发重了起来。
罗砚伦将海流火回鞘,眼中金色光芒退散:“陆宇,输给了我,你的职责也就结束了,该放下自己的执念了。”
“恶名响彻溟海的北王,最后居然收手了,我还以为这一场,就是我的归宿了呢。”陆宇扬了扬手,面色怅然,他清楚自己的归宿,自己势必要战死在守护这条路上的,“为什么不杀死我?最后那一刀,再近一寸我必死无疑,你为何不下手?”
罗砚伦一脸不屑:“我看不出来你已经丧失战意了吗?我只是要决胜负,一个武士,战意一失,还有什么杀的必要?你不如羽末省,可惜你没能遇到他。”
最后这句话让现场有些沉郁,陆宇点点头,对雪凌澜说:“翊王朝的海督,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武士。罗砚伦最后刺伤了我,让我坠入到了一个幻境之中,在那里面,我见到了你们的王城秋叶,但我还看到了另外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
“陆将军,这也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我也想知道,我曾祖帝弋曾在苒山发现了什么。”雪凌澜走上前来,恳切地说道,“这场战争,不仅仅是人羽之战、王朝之战。它甚至可能只是我曾祖建立王朝的后续,所有历史与未来的真相,或许都和那巨影有莫大的关系。”
“悼念历史不过是对野心的粉饰罢了,那巨影眼中的悲悯,希望你们不要忘记,”陆宇傲然道,手中月色的剑锋逼人,“至为为不为,至言为不言,至射为不射,不射之射,不杀之杀。两位,万勿开启不义之战,请好自为之!”
他大喝一声,准备横剑刎于堂前,雪凌澜眼见他脖颈处像是开了一朵璀璨的杜鹃花,大惊失色,正要阻拦,却看见那不是陆宇的血——罗砚伦的手指横在那里,血顺着他指尖流了下来。
剑没有伤到陆宇,罗砚伦用五指生生挡住了夺命的剑锋。他的面色毫无变化,反而在为一名武士竟然想要自刎而愤怒,他愤怒地夺过长剑掼在地上,狠狠地说:“觉得我们是野心家,就好好活下去,睁大眼睛看着;觉得我们在发起不义之战,就拿着你的剑去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这才叫作武士!”
“陆将军,我会把你想要保护的这些羽人活着带回来,你的誓言,还远没有结束。”雪凌澜蹲下,缓缓捡起了地上那柄剑,她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去剑身上的血渍,并将剑重新收回鞘中,“你应该保护的人,也远远不止这些。”
兴朝的平关将军静静地注视着前朝的公主,许久之后,终于让开身,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是怅然若失,还是如释重负。
从那以后,这柄名为“非杀”的月色长剑就被雪凌澜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很多年之后,获得海皇之名的雪凌澜跟诸臣讲起这柄剑的故事时,还能听到剑的上面,宛若竹海中一曲羌管声的吟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