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琉华站在裂空银的大船上，眼睛扫过当下遍地残破的林岛。

她的眼睛有些通红，但没有泪，那双白梨花般的眼睛里，是溢于言表的愤怒和悲伤。

残阳如血，令大海漫上一层深沉的轮廓，破碎的船骸和建筑残片浮在水面上，数十艘裂空银的船在林岛内海穿行，忙着救助落水的船员和巨商，但这依然无法平息海盗们的怒火。

从影龙倾覆海昙花，在一片霞色中扬长而去的那一刻起，仇恨的种子就已经种下了。

但江琉华已无心关注那些海盗的心中所想，典海盛会的不完美落幕，必将让那个神秘莫测不苟言笑的典海堂主人对自己失望。

那么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很有可能付之一炬。

还未等处理好眼前的焦头烂额，典海主的传令就下来了。江琉华望着那一纸传令，心情多少有些复杂。海昙花被毁，典海堂将蒙受巨大的损失，而这一切可说是源于自己的失职，那自己该以怎样的方式来面对对她恩典有加的典海主呢？

以他的性格，肯定不会责怪自己，但这一次犯下的错误，已经触犯了底线。

她有些不甘、愤懑，而给她带来这一切后果的那个人，那个狂妄之徒，势必付出代价。江琉华咬了咬牙，随后登上了前往无忧岛的船，等匆匆赶到行宫的时候，典海主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对不起，大人，我来晚了。”看着座上那个散发出死人一般气息的典海主，即便自己常常伴随他的左右，江琉华依旧浑身感到不自在，好像现在在眼前的，只是一个空有声音的躯壳。

“林岛的情况怎么样？”典海主抬了抬手，没有怪她，只是从他的话语丝毫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活气。

“很不好。海昙花崩溃之后，海啸破坏的不仅仅是周围的建筑，连同发动典海盛会的秘术法阵都被摧毁，要想修补恐怕需要不小的投入，时间也需要很久，这就意味着，林岛上的典海盛会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开启了。”江琉华小心翼翼地说着，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抬头看了一下典海主的神态，手心里渗出了汗。

“罗砚伦那里呢？”典海主面具下的声音很冷，听不出愤怒的情绪，即便罗砚伦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据天机的消息，影龙号在弯刀海峡之外遭到了白荆花战舰的阻击，罗砚伦掳走了雪凌澜，羽末省前去救主。虽然羽人气势汹汹，却没有引起大的冲突，羽末省与罗砚伦单独决斗，雪凌澜最终回到了她的舰队，双方似乎是达成了某项协议。”

江琉华看了眼不动声色的典海主，缓了口气继续说道：“以白荆花的实力，完全可以全歼低迷状态的影龙海盗团，但是他们却妥协了。羽末省瞻前顾后，说明雪凌澜在他眼里是不可抛弃的。他本是个良将，但护主心切，应该会比其他人好对付得多。”

“这件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典海主摇了摇头，他抬头看着窗外一直飘忽不定的线云，“看来有贵客到了，你先下去。”

江琉华恭敬地做一个欠身，转身走了出去，在开门的时候，有个人挡住了她的路，她并未开口，想要让出位置，但对方已经先于她让了开来。

江琉华礼貌性地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双如海一般的琉璃色眼睛。

只是微微一个愣神，她的情绪就被那双眼睛吸了进去，即便她再努力地控制，但内心中无数复杂的情绪还是被抽离出来，好像是经历了无数次别离，又好像是亲临至爱之人的死去。那是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你明明拼命想要躲开它，却又忍不住想多看上一眼。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强烈而直接的感情呢？究竟是经历了多么惨痛的离别，才能像它那样纯粹而又迷人？碧海云低下头来，那眼中带来的压迫力瞬间就从江琉华身上撤了下去，她在原地失神了很久，眼泪竟不自觉掉了下来。

因为她突然想到了十年前，有个男孩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对她说，姐姐，我不要做江家主人，你也不要走好不好？

碧海云没有说话，轻轻地从外面走了进来。直到典海主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入座，碧海云才慢慢坐下。

“南王，这次的小事故打扰了你，我在这里先赔个不是，实在是措手不及。”

“宾客滋事，错不在主人，典海主无须如此。”碧海云轻声说道。

“确实是我未能妥置。”典海主看了看碧海云，他的表情并不凝重，像是一抹虚无缥缈的碎云，“南王此行不顺，典海堂愿尽数承担你的损失。”

“我不为此事来，只是先前听闻了苒山的只言片语，希望在此处求个明白。”

听到这里，典海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听出了碧海云语气中的强硬，在这场事故中碧海云承担了不小的损失，这份人情若是想还，誓必会付出相当一些代价。但碧海云话中的意思很明白，苒山的消息比当下所有的事情都重要。

如此一来，典海主也没有再搪塞下去的理由了。

他背着手，抬起头来看着墙上的一幅墨宝，上面写着“如云，如海，如山”六个大字，出自一人之手，但每一个字的风格却都不尽相同。云字似线云般缥缈莫测，海字若大海般伟岸宽容，山字如铁山般巍峨尖锐。汹涌的浪潮，断裂的海云，与不动的大山，三个完全不同的意象充斥在画面之中，如三足鼎立，将外海上的大势尽数分割。字符的左下角提着一行小字，上书“隐梁”。

这是隐圣碧温玄的字！

碧海云也看到了那幅字，他眼中的一点光芒亮起而又隐去，就像大海中一跃而过的游鱼。他仔细端详着每个字，笔法的每一处停顿都有记忆中的样子。

久久之后，他终于开口说道：“这是家父仍在世时作于苒山的字，辗转多年竟到了此处。”

“碧先生赠人的书画不多，也从不参与买卖，如今留存在世的都是无价之宝。碧先生的遗作，我有幸买到了其中之一，还有更多的，在陆擎入主苒山之后，已经如数献给了当今九州皇帝万东牒。”典海主点头淡淡道。

听到这里，碧海云的嘴唇不自觉地抿了起来。

典海主发现了碧海云表情上的微变，对于自己试探的结果还比较满意。在那场晚宴上，碧海云不动声色地抛出了自己的身世，这对于典海主来说，是一个很微妙的时机。南方海盗联盟盘桓于溯洄海，天机对于碧海云却几乎一无所知，如今大陆政权剧变，海上局势一时间也微妙起来，中立的黑市群岛作为分割南北海势的重要一环，典海堂就变得有些炙手可热。碧海云前来不为补偿，而只是为了探听苒山的下落，那么碧海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典海主心里清楚，利用碧海云与碧温玄之间的联系，必定能挖出很多天机还未曾知晓的东西。

“大人，家父的文作还有许多，为何偏偏选了这幅？”碧海云对于典海主的试探毫不在意，好像他并不在意典海主利用自己的身世来做文章，他同样注视着那几个字，呷了一口茶。

“隐圣一直是鄙人所敬佩的大贤，他的气度、智慧、影响力都是典某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度。我仍记得在先贤尚在时，苒山俨然已是近海各地鲛人的圣地，数以万计的鲛人不远万里去苒山拜访，只为求得先生一枚高见。那时候的苒山不似今日，隐圣辞世之后，鲛人，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它。”

典海主闭眼沉思，语气中有些惋惜，话毕也仍在回味。

“而我之所以会喜欢这幅字作，除了是隐圣的墨宝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典海主脑中浮现着那几个笔触各有春秋的大字，仿佛正通过这幅字作与碧温玄对面，“在下愚见，这幅字所传达的意象，绝不仅仅局限于人。更妙的是隐梁公子天才智慧，居然预测到了几十年后的今日。”

云字似线云般缥缈莫测，海字若大海般伟岸宽容，山字如铁山般巍峨尖锐，说的就是碧海云、典海主与罗砚伦三人啊，近海局势如猛虎破风，这三人也在当下成为威胁九州近海沿岸最大的三股势力。而典海主的狂图，绝不仅仅拘泥于海中！他睁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向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碧海云，野心藏在那句话里，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

“哦？可是谁又知家父真正所想呢？”碧海云的话如同一泼冷水，冷却了典海主的蓬勃之气，他的眼中始终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像海风一样无形无踪，“战争让他失去的东西，绝不应再通过战争来偿还。”

这一瞬间，让典海主之前的想法骤然破裂。他看着碧海云，那谜一样的瞳孔里像是有层雾，让人始终无法捉摸他真正的想法。碧海云北上不是为了挑起战争，那他为什么会打苒山的主意？

苒山，可是人族告死鸟陆擎的栖息地啊！

“白荆花舰队正在赶赴苒山，要与告死鸟决一死战。而现在陆擎已经与藻郁国的白经结盟，这一仗，恐怕将在涩海搞出不小的动静。”典海主打消了在此试探碧海云的念头，他确定了现在的碧海云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即便是探听到了只言片语也不过是一场无钩之钓。

“苒山不该成为战场。”碧海云静静地说道，“若是家父尚在，绝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你阻止不了战争。”典海主面具下的脸微微一笑，“亡国之恨，不死不休。种族之间的血海深仇，只有用血才能平息。我听过太多这样的先例了……”

但随即，典海主的话中断在空气中，他很识时务地不再说下去了，因为刚刚有一瞬间，碧海云眼中有幽暗如同山岳般的气息射了出来。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双眼之中蒙上一层厚重的云翳。他不再是如云般缥缈了，此刻展现在典海主眼前的碧海云，是被千万人簇拥的南海之王，渊蛇的海盗旗顺着大风挥师而上，碾压过的海面久久无法平静。纷乱的南海归于一人之下，靠的绝不是无为而治，碧海云根本就不是率领着海上豪杰，而是在统治！他才是南海之王，真正的王！

典海主不再说话，掠过眼锋，向窗外看去。天空中原本平静的云图，突然开始了巨变。破碎的线云无风自动，咆哮着，燃烧着冲向黑云压城的苒山。

海云，似是愤怒了。

“我身为羽族，却是鲛人的孩子。相较于人和羽，大海才是我的家，先前我向各位抛出自己的身世，是因为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我将挥师北上，重振鲛族的圣地苒山。得让那些人看看，在这片大海上，总要有说话算数的人！”

典海主听到这句话，视线重新回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字作上，如云，如海，如山，六个大字入木三分，落地生根。典海主有些吃惊，他有些后悔自己之前说过的话，那些话太急躁了，也太过自大。

他似乎看见了碧温玄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站在一旁的碧海云挠头询问这些字的意思的样子。

他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碧海云会对他的想法不置可否。

这六个字说的，分明只是碧海云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