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月日记

2017年5月12日14时，温度零下61℃。

出事以后，皮特这两天的反应明显变得焦躁，行为上有些偏激，上午六时砸碎了一台净水循环仪，这已经是三天来第四次出现暴力行为了。现在已经注射了镇定剂，睡眠超过了四个小时。

地球再没有传来回应，我和雪莉决定放弃再次尝试联系地球。也许人类就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我决定回去，就算眼前的这颗行星已经不再是我们熟悉的母星，我仍然决定回去……对了，也许我应该带着皮特走，他情绪太不稳定了……或者，我应该杀了他……

宇航员：方诩

※※※※

这是一颗荒凉的卫星，表面布满陨石坑，这是为它守护的行星抵御伤害留下的痕迹。

这是月亮，方诩在上面。

两个星期前，他和皮特正驾驶着减震性能几乎等于零的探月车在子午线西南边例行月面勘察任务，借着无线电与基地的雪莉开着无关紧要的玩笑。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小行星凭空出现在了地球的北极，方诩目测，其体积达到了月球的三分之二。

宏伟磅礴的撞击开始了，冲击波裹挟着无法想象的热量，使北极的大部分冰层瞬间升华，在上空凝结成积雨云，又再次被蒸发。

巨大的动能融化了岩石，猩红的岩浆几乎溅到了平流层，然后落下，流淌，蔓延。强光使得撞击点已经肉眼不可见，但小行星带来的能量很轻易地就改变了地球的外貌。

撞击六个小时之后，地表上的河流，湖泊，海洋，被完全蒸发，地球呈现出一片光秃秃的灰色地壳。夜晚时，代表着人类聚集地的，布满五洲大陆的灯光消失了。

十二个小时后，小行星完全被地球俘获，深陷地幔，成为了一个整体。仪器反应，地球的自转速度加快了六分之一，这意味着现在的地球一日只有二十个小时。

两个原制地球日之后，眼前的地球已经不再是一颗潮湿的湛蓝色水星，变得干涸，赤裸，坚硬，冰冷，成了灰色的球体。

……

处在没有大气层的月球上，这一幕是无声宁静的，却令人几乎绝望崩溃。方诩捏着拳头，用尽平生力气在面罩内嘶吼、呐喊，点点泪水沾湿了胸前的项坠，照片上，一个小女孩自豪微笑着搂着他的脖子，而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这是他的女儿，方雅欣，今年六岁，爱好弹琴，喜欢她班上的体育委员，愿望是将来能像爸爸一样进入太空。

与他一样痛苦的还有皮特，亲眼目睹了地球被毁灭的一幕之后，这个健谈的黑人小伙子变得阴沉自闭，时常自言自语，用着他的原籍母语痛骂着眼前的一切。

雪莉作为月面基地里唯一的女性，表现还算镇定，这也可能是因为她在地球上早已经失去了家人的原因。

一个星期后，就在三人还没有从阴霾中摆脱出来之时，地球已经率先摆脱了。无法想象的奇迹悄然发生，亿万年的演变浓缩在了短短的一个礼拜，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快了地球的时间钟摆。

首先是液态水的出现，在一天的时间里遍布了整个星球，令地球再次变回了幽幽的水蓝色。接着，海洋之中涌现出一块一块的大陆，其形状较之灾难之前已经完全改变，通体黄褐色，说明上面不是沙漠的话，就应该是泥土。

最后，代表着生命的绿色犹如星星之火，从地球的最南边飞快蔓延了全球。至此，除了北极点上那一个直径两千公里的大石坑，地球完全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与其将这说成是奇迹，不如承认这是神迹。就连素来崇尚无神论者的方诩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在第四次全人类商谈大会（与会人数只有三人）之后，会议成果依然不明朗，今后的行动方向仍旧悬而未决。

方诩主张返回地球，寻找可能生还的幸存者。雪莉则主张留在设备完好的月球，等待大气改造仪将月球改造得适宜人类生存，而这所花费的时间粗略估测需要将近一百六十三年。

皮特没有发表任何想法，他只是在自顾自地拆解着自己的收音机，然后骂骂咧咧，同时砸碎里面的每一个零件。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雪莉终于收到了来自地球的广播之时：

“我们提供能源，淡水，食物以及安全。全世界范围内，若有幸存者收到这条讯息，请来到我们身边，我们需要你，人类需要你。北纬：30。77度，东经：104。18度。”

该条广播以汉语，英语，法语三种语言不停地向外传播，因为是向全球广播的缘故，功率之大，以至于月球上也能够收到。

“我记得这个坐标，这是我们华夏国的西南军区！”方诩一拍桌子，发出巨大的响声，力道大得让他手腕生疼。

雪莉说不出话来，她无法想象，在那样的大灾难过后，地球上竟然还有人类残存。她看着方诩激动的样子，心想华夏国的东西真是质量上乘。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理由拒绝方诩回去了，可是她可以依然可以选择留下，这是她的自由。

飞船在近月轨道上盘旋，免受了地球剧变的冲击，但其内的仪器也有可能受到了强烈的辐射，产生故障，这没人能肯定。登月舱停留在基地中，还算完好，燃料目前看起来也还足够。

方诩决定冒一次险。

临行前，方诩将已经连续注射了四天镇定剂才能保持安静的皮特带上了登月舱，他不能留下这个精神已经崩溃了的黑人。

“真的不走么？”方诩手握在操纵杆上，向着无线电问道最后一句，语气与平时和雪莉开玩笑时没有什么分别。

“一路顺风。”雪莉在通话器里回道，方诩能够想象到此时她脸上的微笑。

方诩很佩服这个有主见的女人，独自留在月球上，意味着她将要忍受几乎永恒的孤独，但比起自己的冒险行为，也许她的选择才是正确的吧。

点火，启动。方诩有些生涩地执行着练习了一百遍的步骤，心底忐忑不安。所幸，登月舱没有发生任何故障，淡黄色的火舌从底部喷出，借着反作用力，成功地从引力较小的月球表面升上天空，进入环月轨道。

他要在那里与停泊在轨道上的飞船对接，回到飞船里，然后抛掉登月舱，乘坐剩下的部分返回地球。这一过程看似简单，进展起来却十分复杂，只要一个环节出错，预先计算好的轨道，修正喷气都会是将方诩推向死亡的魔爪。再加上现如今地球的引力常数已经发生了改变，具体多少还没有测量出来，临时使用的，只是根据月球的公转速度计算出来的粗略值，不大可靠。所以，方诩这一举动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可他顾不上这么多了，失去了女儿之后，每一日他的心都像在炼狱里煎熬。现在地球传来广播，其发出地正是自己的家乡——江都市，不远的西南军区，这说明了女儿还有很大可能生还。

失而复得的滋味令方诩欣喜若狂，他决不能失去这次机会。而带上皮特，只是因为方诩认为若把他留在月球基地，雪莉的处境会十分危险。

至于皮特的想法，那不重要。方诩从来都是一个自私的人。

自从妻子去世后，方诩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功利，自私，还带着一点不择手段。他对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在意了，人生的重心或者说是牵绊全在他女儿一个人身上。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有谁能去要求他为别人考虑呢？

所以，方诩没有朋友，他们都远离了他。

黑人皮特只是他的同事。这导致了皮特在飞船的震动中醒来之时，出离的愤怒。

“听着，我要求你，立即返回月面。”

他低沉着声音，英语像是从牙缝里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蹦出来的。

方诩没有计划到这一步，女儿可能生还的消息让他昏了头脑。他费了好大力气，再加上一点运气，才成功地将登月舱与飞船对接，带着皮特转移进飞船。此时飞船已经远离了绕月轨道，正画着弧线，直奔地球而去。

“登月舱已经抛离，不可能回去了。”

因为飞船电脑上的数据还没有更新，所以自动驾驶现在已经不可靠，方诩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飞船轨道以及姿态控制仪上。

“我说……返回月面！”皮特没带面罩，漆黑的皮肤看不出脸色，怒喝出声，上前抢夺飞船的控制权，“就算直接撞上去，也要返回月面！”

“你疯了！放开！”方诩大喊，飞船已经进入了地球轨道，此时船头角度以及飞船姿态都极为重要，一个闪失，坠地而毁算是好的，更大的可能是不耐热的材料被顶在前面，在与大气的摩擦中燃烧破损，导致着陆舱直接在半空中爆炸。

皮特没有说话，双眼暴突，额头青筋浮现，一个撞击，将方诩从驾驶位上撞了开去，自己坐下，强行改变飞船的运行轨迹。

舱内的惯性一下子变得不稳定起来，方诩重重地撞在舱壁上，坚硬的挂钩撞得他满脸是血。他使劲摇了摇头，力图让眼前的眩晕停止，然后从背后紧急舱内掏出灭火器，举过头顶，向着毫无察觉的皮特砸去。

“嘭。”一声低沉的撞击声响起，皮特应声昏过去，整个人飘了起来。方诩上前探了探鼻息，确认他还活着，然后用安全带将他绑在了座椅上，把带子缩到最短，保证他醒过来自己也难解开。

就在这时，舱内突然红光闪烁，电脑一遍一遍地警告着宇航员，这是飞船姿态由于皮特的乱动，产生了不可逆的后果。方诩坐到位置上，看了一眼，暗骂一声白痴，然后连忙调整，未果，叹了口气，将宇航服全部穿戴完好，接着深呼吸，按下了分离键。

飞船已经脱离了预定的轨迹，尽管还在大气层的最外部，但四周的舱体已经产生了高温。此时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提前分离舱体，抛掉笨重的飞船，只留下着陆舱，然后将一切都交给命运。

圆锥形的着陆舱像是一个用了很久的铅笔头，只剩下短短一截。在方诩按下脱离键的一瞬间，四周冒出数股白气，与飞船的连接断开，像是一颗子弹，射入了大气层内部，角度倾斜。

比预想中强烈一倍的震动感传来，方诩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眼前红晃晃一片，那是警报灯光仍在闪烁。脊背被震得有些发麻，但他咬着牙关，牙床都渗出血来，手里握着的操纵杆像是握着命一般，上面是他唯一的生机——降落伞展开按钮。

由于此时地球上NASA总部肯定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方诩不可能选择降落在安全的海洋里，在没有搜救人员的情况下，这一举动与找死无异。

他只有尝试在陆地着陆，当然，最好是一个不深的内陆湖，这样可以大幅度减轻撞击力，最大程度地保证生还。

原本他是这样设计的，但由于该死的皮特临时发疯，以至于现在连方诩也不知道，着陆舱究竟是在飞向哪个方向。

他紧闭双眼，强迫自己镇静，不受剧烈的震动干扰，心算着进入大气层的时间，以及打开降落伞的最佳时机。

时间仿佛过了一万年，震动终于慢慢减轻，这说明着陆舱已经来到了密度稳定的大气内部，方诩陡然睁开眼，手中按下了降落伞展开按钮，动作极快，毫不犹豫。

“呼。”四朵白伞在着陆舱的尾部张开，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方诩呼出肺里所有的废气，放松了下来。

皮特仍然昏迷着，刚刚那剧烈的震动都没能让他醒过来，舱内的器具设施一片杂乱，完全没有了宇航工具特有的井井有条，赤红的警报灯也停下旋转，噪音降到了最小，一片安静。

“不对！”方诩猛然瞪大了眼，向着下方的探视镜望去，果然如他所猜测的一般，地面已经近在咫尺，而着陆器的速度还远远没有达到安全降落的临界值。

方诩当机立断，重新握上操纵杆，试图通过姿态调节装置喷出气流，令下落的惯性变得尽可能水平，减少冲击力。

“湖！”忽然，他从探视镜里看到了一片小湖，随即，将所有气体全部喷出，使着陆舱向着湖面飞去。

可展开的降落伞却成了最大的阻碍，强大的空气阻力让气流带来的动能降到了最低。离地面只有五十米了，可距离那片湖还有两百多米。

方诩将操纵杆向前推，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上面，嘴里大叫着，仿佛这能提高动力装置的功率。

众所周知，如果一辆汽车的发动机是由德国制造的话，那么你永远也不用担心这辆车会动力不足，放到着陆舱上亦如此。

这部来自德国工厂生产的气流变压器在方诩的操纵下咆哮着，歇斯底里像是一头猛兽，推动着着陆舱完成它最后的使命。

“轰！”

五十米转瞬及至，撞击来得比预想中轻微一些，着陆舱一头栽进了湖边浅水，激起漫天的水花以及水底的淤泥，带出一条七十多米的深沟。

一切慢慢归于平静。

舱顶的盖子喷出两股白气，然后弹飞了出去。一个全身笼罩在白色宇航服里的人爬了出来，动作艰难无比，正是方诩。

他从着陆舱上摔了下来，砸进柔软的淤泥里。

“哈……啊……哈哈…回来了…”

尽管浑身耗尽了力气，但再次拥抱到大地母亲还是让他笑出了声，呼出的白气覆盖了面罩，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休息了许久，方诩慢慢爬起来，打量着四周，入眼的是一片小型的湖泊，周围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看其形状，方诩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树。

他解开脖子上的固定，脱下面罩，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回到舱里，把昏迷的皮特给拉出来。

异变陡升，空气中像是弥漫着剧毒一般，方诩只吸了一口，便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脸色极为痛苦，喉咙里传出阵阵低喝声。

昏迷之前，他只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成了无数的黑蚂蚁，从他的鼻子里钻进去，游遍全身，噬咬骨肉。

戒一个人单机实在太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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