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后:揽溪传下册_第十章 双日心寒相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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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后,王安便来传话:“王才人,太子让奴才向您说,他昨儿个说的都是酒话,做不得真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多言,只默默地一颔首。

“那,这个……”王安双手呈上一只锦盒。

我瞥了一眼,竟是我早上刚刚让玉翘想法子送去雁儿楼的密信,上面写的是让奚照快些去营救公孙徵的消息。云横走了,我竟连一封信也送不出去了。

“太子没看,什么也没说,只让奴才拿来还给才人。”王安小心翼翼道,“既然太子都说了,昨夜里是酒话,才人就不要太当真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温度直直地向下滑落,朱常洛与我很默契地再没有相见,他时常趁着我午睡的时候来看看校儿。有几次,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停驻,而最后,还是离开。

倒是王安每隔几日,就要往万荷台跑,归还我试图用各种办法送出的密信。起先,他还劝几句,最终是无奈,只能默默地一遍遍跑腿罢了。

一个月之后,竟听说太子妃病逝的消息,李选侍便成了东宫之中最得恩宠的女人。不久,朱常洛又收了几个美人,晋了几个侍妾的位分,其中一位淑女也有了身孕。听了,便过了,心中竟不似从前那般难受了。

福王就藩的事虽然繁杂,可没过多久,一切都准备妥当,皇上、郑贵妃无话可说,只能让福王远赴洛阳。我本想在福王出宫之前,施行计划,为烟绕报仇,可我每每一踏出万荷台,就有人跟上我,只要稍有动作,便遭人阻拦,想来是朱常洛怕我给他横生枝节,特意安排的。为此,我终未能成事,只能眼睁睁放那仇人离开。

就在福王离宫之后的第五日,天色暗下去,玉翠来到我身边,悄声道:“才人,云横姐姐回来了。”

“她在哪儿?”我不由得心惊。

“就在小林子您住过的那间屋里。”

“你留在这儿,若有人来,你先敷衍着,让人去后面告诉我。”我嘱咐几句,忙向后面去了。

没想到,与云横一同来的,还有冷苏苏。云横失魂落魄地坐在窗前,一双眸子空洞洞的,屋里的气氛十分怪异,让人莫名地有些害怕。

“云横,你怎么回来了?”她仿若没听见,只看着黑乎乎的窗外。

我又望向冷苏苏,她瞧了我一眼,目光闪避,心虚一般。

“公孙先生去了抚顺城,你可知道?”

“知道,听奚照大哥说了。”她答得不冷不热。

“你现在,已经不肯陪着他了吗?”

冷苏苏微微动容,道:“一面是公孙徵,一面是我们女真部族,我若到了那儿,真不知道该帮谁,如何去得?”

我暗自攥紧了手心,终于死死拉住她的手:“你一定要救他。”

“什么意思?”

“我不能与你细说,抚顺城里有人要害他,你把消息带出去,救他!”

冷苏苏明眸微转,似明白了,决然道:“我这就去,你放心,只要我冷苏苏在,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他!”她拔脚就走,忽地在门边顿住,不放心地看了看云横,道,“你们两个人,都要保重!”说罢,背影就消失在黑暗中。

保重?我走到云横身边,才发现她竟然消瘦了那么多,两颊微微凹陷,腕骨伶仃,加上神情恍惚,嘴唇苍白的模样,如同遭过重创。

心里隐隐升起不祥的感觉,我轻轻地拉她的衣袖,生怕一用力,她就会散架一般:“云横,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吓我。”

她似这才感知我的存在,缓缓地转过头来,开口唤了一声“揽溪”,眼泪毫无征兆便滑下来了。她恍若游魂,鼻息间似乎只凭着一口气:“汉岳说,他要为烟绕报仇,他要去路上截杀福王。”

“他人呢?”我急了,见他不答,疯了一般地追问,“汉岳现在人呢?”

“汉岳一去,就没回来了,他说,若不能报仇,便永远不能拥有新的开始,我愿意等他,一直等他,可他为什么还没回来,他是不是……死了?”云横费了好大的力气,几乎呕出血来,才吐出最后两个字。

“不会的!没回来,不一定是死了!你等着我,你就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去问个清楚!”

汉岳,我的哥哥,他人机灵,武功又好,绝不可能那么容易死的。我这样想,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好像这样就能镇定些。

跑出万荷台,我又忽地站住了,我要去问谁呢,朱常洛?还是王安?就在我恍惚的时候,前边拐角处走过来两个内监,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哎,你听说没,前几日有刺客在路上伏击福王。”

“咳,听说那些个歹人全部当场伏诛,身首异处,死得惨哪,这还不算,枭首示众,脑袋在菜市口都挂了好多天啦。”

“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连福王都敢动。”

“谁知道啊,反正和咱们没关系……”

那两个内监渐渐走得远了,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瘫坐在地上,又过了多久,只觉腿软得站不起来,一口气长长地吸进去,却颤抖着吐不出。

我费尽了力气爬起来,在黑暗中踉跄前行,直直去往书房。

我疯了一般翻看他所有的抽屉,什么也没有,直到拉到一个上了锁的小屉。我依稀记得他曾丢了什么东西在窗前的工笔花鸟青瓷瓶里,我上前一摸,果然摸出一柄小巧的铜钥匙。

我不自禁地哆嗦,捣弄半晌,终于“哗啦”一声,拖出抽屉,里面装满了纸卷儿,就着晦暗的月光,我找出最近的日期,慌手慌脚地展开——

“与人无尤,于己无悔。”

是汉岳的字迹。

我仿佛听见巨大的轰鸣声在脑中炸开,不,是真的听见了,我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强忍着眩晕。只见门开了,朱常洛站在正中,面带杀意,他身后黑暗的天幕,被一道闪电劈开。

我丝毫不惧,狠狠地将手中的纸卷儿掷向他,那纸卷儿轻飘飘的,“啪”一声撞在他的胸口,掉落在地上。他看见是我,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惊慌,迟疑地拾起地上的纸卷儿,展开来看。

一看之下,他骤然变色,将纸卷儿紧紧攥入手心,唤我:“揽溪。”

我只觉胸闷得很,仿佛喘不上气来,半晌,才颤声道:“汉岳的头颅,可还挂在菜市口?”

朱常洛神色一黯:“我早就派人去了,只是还未找到破口……”

他这样答,便是认了。刚刚那一句问出,我便觉万箭穿心,剧痛难当。他的回答,有如补上一剑,贯穿了我的身躯。我浑身发寒,不住地颤抖,终于忍不下,干呕一声,只见殷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流出,滴落在地上。

朱常洛一把揽过我不自觉向下溜的身子,用他的衣袖拼命擦我的嘴角,擦我的手。

我从未想过,自己还会经历一次生不如死的剧痛,可世事无常,命不由我,我再也承受不起了,却也只能承受。

心口就快炸开,痛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恨透眼前这个人,恨不得杀了他!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挥手向他刺去,匕首深深地没入他的胸口,鲜红的血迅速开出一朵花来。

杀意勃发,我竟未意识到自己何时拔出匕首来。

我杀了他,真的杀了他,这个令我爱恨交织的男人,我有些恍惚,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朱常洛却很平静,罔顾淌血的伤口,只是眉峰微蹙,苍白着脸色,看着我。

我对他惨然一笑,又将染血的匕首狠狠扎入自己的心口,我终于又呕出一口鲜血,支撑不下,眼前一黑。

醒来是在万荷台,我挣扎着起来,问:“云横在哪儿?”

“云横姐姐在后面的屋子里,没人知道的,才人放心。”玉翘低声道。

梳妆台上搁着一枝小小的粉荷,还有一张叠好的纸,我目光瞥过,轻声问:“这是谁送来的?”

玉翘迟疑了一瞬,答道:“是太子。您昨日前脚刚去了后面的小林子,太子后脚就来找您,可把奴婢们吓坏了,只能说您出去了,太子便留下这两样东西。”

我伸手取过那张纸,展开来,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迹:“今年花谢太匆匆,料来明朝花更红,岁岁与共。”

如今看来,这就好似一个笑话。我将依旧娇嫩的花随手扔在地上,无声冷笑。事情发生之前、发生之后,他都没有告知我一字,这些,不过是他的愧疚。他只是看我像个傻子一样毫不知情,着实可怜,为他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儿,才做的,不是吗?

我“腾”地站起来,打开门走出去,宫人们都已经识趣地下去了。朱常洛负手而立,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已着人将汉岳好生安葬了,你放心。”

“你杀了我吧。”我心中的疼痛闪电般蹿遍每个神经,“刺杀太子,是不赦之罪。”

“没有人刺杀我,我没有受伤。”

那一如往昔的温润目光啊,如今我已不忍直视,我在他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声音听起来就好像一缕游丝:“妾身自请陪皇后娘娘住入英华殿礼佛,静醒自身,濯涤内心,为已故亲人抄经超度,亦为大明、为天下百姓祈福,还请太子殿下准允。”

他顿了顿,温声道:“明天就是校儿周岁宴……”

“也是我哥哥头七。”

他一时语塞,良久才道:“罢了,我若骗你,你会更难过。事情一如你想的那样,汉岳……是最好的人选。”

“妾身谢太子殿下直言相告。”我几乎不支,狠狠咳嗽。

“如果这样会让你好过些,你去吧。”

“谢殿下成全。”我叩首道。

收拾了东西,走到门边,只见小栗子正对着我端端正正三叩首,吞吞吐吐道:“才人,林顺公公没了,太子身边一直缺……缺个伺……伺候的人,奴才想去……想去殿下身边做事。”

我终是别无他言,道:“你去吧。”

皇后自皇上病了便一直住在英华殿里潜心祈福,已经半年有余。

皇后叹道:“皇上身体一直抱恙,这半年来更是腿疼得厉害,他又讳疾忌医,不肯让太医诊治。本宫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搬来英华殿礼佛祈福,见他这样受罪,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我见皇后几欲垂泪,心下不忍:“妾身的针灸之术大有进益,不知过了这样久,皇上还肯不肯信任妾身。不如母后带妾身去看看,若皇上执意不愿,也不用勉强,事在人为,不过一试罢了。”

“若皇上肯治呢?”皇后似乎从黑暗中瞧见了一丝曙光。

“妾身当全力以赴。”

我随皇后走了一趟,可惜皇上仍是不肯,在寝殿外等候时,张公公出来,向我一揖:“老奴见过王才人。”

我忙还礼:“张公公。”

张公公低声道:“皇上的情况……其实我们心里都有数,皇上心里也有数,这腿,只怕是没法治了。”

我不敢说话。

“皇上的腿病犯起来,疼得是大罗神仙也不能忍受,每每抽起阿芙蓉,才能暂时缓解,王才人知道阿芙蓉吗?”

“阿芙蓉?”我心下惊异,阿芙蓉,它虽是止痛的良药,却也是缠绵入骨的毒药,一旦沾染上,是极难戒掉的。

“只要能减轻皇上的痛苦,如今旁的咱也顾不得了,只是有一点,奴才不得不让王才人转告太子殿下——”张公公压低声音道,“这阿芙蓉,听说来自西竺,不是我大明本土的产物。皇上讳疾忌医,也不肯让太多人知晓,现在这点儿药膏,全凭郑贵妃弄来。”张公公微微皱眉,“可郑贵妃每次给得不多,说是这药膏难弄,老奴总害怕,将来有朝一日,郑贵妃会拿这阿芙蓉威胁皇上……”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心下了然,郑贵妃如今掐着皇上的咽喉,将来威胁皇上将皇位传给三皇子,也未可知,我行礼道:“妾身代太子谢张公公。”

“不必,不必,”张公公忙摇手,“太子登基,是众望所归。老奴不便与您在此长谈,这就告退了。”

事情重大,我虽心里恨他,却做不到知而不告。回到英华殿之后,我认真想了想,或许我能够以此为筹码,重新为自己和校儿打算。

这段时日,朱常洛也来过几次,想接我回去。我心中打定主意,恰逢玉翠来给我送东西,我便让她向朱常洛捎句话,说我想校儿了。差不多傍晚的时候,朱常洛来了英华殿,王安机灵,立刻让几个内监将我的东西都收拾了拿上,当着旁的宫人,我也没多言,只自顾自地走出去。

朱常洛道:“你面色仍是不好,我特意让人抬来软轿,上轿吧。”

我立即向他行礼:“妾身卑微,按照宫规,不能在内廷里坐轿,太子若走累了,上轿先行便是。”

我转身继续走,他没再多言,只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这条路,似乎很遥远,我们一直走到天黑。我以为自己对他厌恶已极,可一想到前方就是尽头,也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朔风呼啸,犹如刀锋,不知从何处吹来红艳的梅瓣,从眉眼前飘飞而过。时光如梭,不知不觉,又到了红梅绽放的时候。我忽地想起他曾经为我推窗探梅的样子,那天的风也是这么大,吹起他的长发与绶带,他就像个天真的孩子。我不由得顿住脚步,回首望他,他向来步子大,此时为了迁就我的速度,只是漫不经心地慢慢晃着,双眸低垂,若有所思。

就在朱常洛意识到我的停驻,正要微扬嘴角的时候,我飞快地转身过去,催快了步伐。

我不能原谅他,我拿什么原谅他。我的心,早就毁灭成灰了。

“校儿在慈庆殿等我们。”朱常洛将我的回首当成示意,快走两步到我眼前,“你不是想他了吗,我们一家人,很久没在一起用膳了……”

如果今夜就是

离别,在一起用最后一顿膳也好,我只是微微一颔首,却看见他眼中久违的雀跃。

仿佛许久未见校儿了,他又长大了许多,向我蹒跚地走来,伸出两只短小的手臂。朱常洛一弯腰,一把抱起他掂了掂,面上不自觉地笑开了:“这小子又沉了不少!”他见我此刻的神情,微微一怔,将校儿递过来,“你抱。”

我知道,一见到校儿,我便卸下了全身的铠甲,不自禁地变得柔软,我小心地接过他,细细地看他。过了这不算短的日子,校儿一点儿也不与我生分,抱着我的脖子,将嫩嫩的小脸儿凑过来蹭,含糊地叫:“狼!”

我微微一笑:“是娘,不是狼!”

朱常洛见我终于笑了,也稍稍自在了些:“快过来坐下,想着接你回来,我特意嘱咐人做了你和校儿爱吃的菜。”

我抱着校儿,将菜弄得碎了,再喂他吃。校儿胃口很好,不一会儿就吃了小半碗,然后就吵着要下地玩儿。

朱常洛只在一旁看着,眼中满含柔光,见校儿闹腾,便让奶娘进来将校儿领出去了。我们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气氛略略有些尴尬,我只看着桌上的菜肴出神,良久,夹了一筷子麻辣肚丝放在朱常洛碗里,轻轻道:“吃饭吧。”

他滞了一滞,亦为我碗里添了一勺虾羹。

我们一直没说话,只各自静默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碗。这段时日,我一直吃得少,没多久便搁了筷子,看着灯下那张日渐成熟的面容,许多回忆翻涌而出……

我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太子殿下,我有事想和你说。”

“何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答应你。”他见我让步,以为还有商量的余地,看起来很是欣喜。

“我知道了一个秘密,事关皇位继承,对你很重要。我们在一起已经三年了,凭这些年的情分,我也该告诉你。可如今我们走到这一步,都已经身心俱疲,无可挽回,你能不能答应我,我将那个秘密告诉你,作为交换,你放我和校儿离开。”

“离开?去哪儿?”朱常洛似乎未缓过神来。

“出宫。”我干脆道。

良久,他道:“你若还在生我的气,可以去皇后身边住,多久都可以,等你不气了,我再接你回来,无论多久,我都等你。”他的脸隐隐变得铁青,“可是出宫,你想都不要想。”

“我不是一时冲动,我考虑了很久,”我无力地叹了口气,“经历了这么多,汉岳甚至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我和你,已经无法再继续了。我也不想让校儿在这个危险的皇宫里长大,我只愿他平平安安的,就算平庸些也无妨。我想带他出宫去,做个与世无争的老百姓,你就答应我吧。”

“校儿也是我的儿子!你凭什么带他走?”他竭力平息上涌的怒火,“他留在我身边,我又怎会让他受苦?”

“我只有校儿一个孩子,不像你,以后会有更多的妃嫔,更多的儿子,我不能见他受任何伤害。就算你一直爱重校儿,也不能阻止旁人对他动心思,后宫女人之间的钩心斗角,你见得还少吗?”

“你是他的娘亲,你也可以保护他。”朱常洛的声音倏忽冷了下去,“出宫,你究竟是为了校儿,还是你自己?”

“为校儿,也为自己。我已经厌倦了,厌倦这个嗜血之地,”我定定地看着他,“也厌倦了你。”

他的面色瞬间白了,有些失神,却没说话,蓦地发出一声笑,仿佛自嘲。

我垂眸平静道:“你选吧,是要唾手可得的皇位,还是一个想离开你的女人。”

“没有你那个秘密,我就得不到皇位吗?”

“凭太子手里的筹码,也不一定,只是不会让你如想象般的容易。”

他许久未说话,似在认真斟酌,终于道:“好,我放你们走,可你当初是从宫门进来嫁与我,今日离开,非我所愿,所以我不许你再从宫门出去。你要答应我,出宫之后绝不另嫁他人,一辈子,都只能守着校儿过活。”

“这不用你说,我也会做到。”

“那么,你所知道的秘密,是什么?”果然,孰轻孰重,他如今分得最清楚了。

“明日我离开的时候,自会放一封密信在你书房里。”我知道,我这次若不能成功,以后只怕再难出宫,所以才这般谨慎,以免朱常洛反悔。

朱常洛一口喝干杯中的酒,不再看我,面目隐隐生出几分冷酷,朝外边吩咐道:“王安,送王才人回万荷台。”

我打开门,奶娘正领着校儿在台阶下玩儿呢,我轻轻一笑,向校儿招手:“校儿来。”他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扑到我怀里,我抱起他,“今天就跟娘亲回去,好不好?”

朱常洛未多言,只在殿中自斟自饮。宫人们见状,虽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让我抱着校儿离开了。

是夜,我简单收了些银钱,还有当初姨娘、烟绕留给我的念想,校儿要用上的物品,打了小小一个包袱,宫里的东西一样也未动。

云横帮我照顾着校儿,时不时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精神好多了,只是越发沉默,从前她便话不多,可眼前这个人,时常呆立在一旁,紧抿着唇,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哀伤,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云横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想对云横说劝解的话,可我说不出,因为没有谁比我更了解那些语言的无力,根本透不过痛极之后的麻木。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蹲下身子:“校儿,云横姨娘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校儿拍着小手,含糊道:“嗷!”

云横笑了笑,只是摇头。

第二日还未天亮,我便挽着包袱,抱着校儿,悄悄地离开。校儿还睡着,小脑袋枕在我的肩上,细细的呼吸均匀地喷洒在我的颈边。其实出宫之后去哪儿,我还没想好,汉岳没了,我无法向姨娘与姨父交代,想来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故土。也许我会找个陌生的村庄住下,靠做些女红养家。又或者像拂婆那样隐居到山里,全凭自给自足地活下去,可无论怎么个活法儿,我都会让校儿快快乐乐地长大。

将密信夹在桌上的书里,我开启墙壁上的机关,快步走进密道。自从公孙徵离开京师之后,想必已许久没有人从这里走了。我走过一级级的阶梯,走入黑暗森寒的地下,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空阔地回荡在虚无的空气中。

我忽地觉得有些不太对,却又说不清,这一切来得似乎太过轻易,让人心生怀疑。可我又明明已经踏出了这最关键的一步,走过这段湿冷的地道,尽头就是我要的生活了。

心里的异样感越来越磨人,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了密道的尽头。

拧了拧最后一盏壁灯,面前的墙壁丝毫未动,我没能迎来意想之中的光亮。

我不由得急了,拼命拧那个机关,可一点儿用也没有。我又抠那墙上原有的细缝,发现这道门已经被人用灰浆封死了,任我如何捶打踢踹,那道墙仍是纹丝不动。

我筋疲力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绝望地滑到地面上。

公孙徵都被遣走了,怎会还留着这道门?朱常洛就算肯放我走,也一定不肯放了校儿,哪里会那样轻易就答应……我看着面前长长的甬道,感觉这里就像一个现成的坟墓。

许是密道里太冷了,校儿醒过来,蓦地大哭,无论怎么哄也哄不好。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就算死在这儿,我也是不会回去的,可我怀里还有校儿,他还小,我怎么忍心让他随我折腾。

我只能选择重新回到那黑暗中,一步一步往回走,我不知道,密道那头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石壁缓缓开启,朱常洛就站在我面前,眼神如同来自地狱的使者,嘴角噙着一抹可怖的笑:“你真的以为,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吗?”

我不自禁地后退,心里莫名涌起畏惧,我知道,这就是朱常洛的另一面,一直深深隐藏的阴暗面。或许,这才是真的他,是我不曾真正了解的他。

就在我几乎要掉头跑下台阶的时候,朱常洛上前来一把夺过校儿,转身大步就走。校儿吓得不轻,哭得声嘶力竭,可他根本不顾,只飞快地走着。我不知道他在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害怕极了,只能拼命追。

我直追入慈庆殿,忽地听得身后的门“嘭”一声关上,转眼间朱常洛的手已经掐上了我的脖子,将我抵入墙角。挣扎间,挥舞的手臂撞落了一旁檀木架上的物件,乒乒乓乓摔了一地,我哭着踢打他,尖叫道:“你把校儿还给我!”

他手上用劲儿,几乎让我窒息,盯着我的眼神十分狠戾:“从今天起,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他的眸中蓦地闪过一丝痛苦,“谁都可以离开我,唯有你和校儿不行!”

“你把他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样了!”我几乎疯了。

他对我的追问置若罔闻,转手掐住我的后颈,迫我至他眼前:“——你是我的。”

“我不是你的!”我瞪视着他,把一直深藏在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倒出来,“我谁的也不是,我是我自己的!我可以选择爱你,也可以选择离开你,你若是真的爱我,就尊重我的选择,放我出宫!”

“真是闻所未闻的谬论!”朱常洛掐得我直发晕,他的神情瞬间阴森起来,“再提出宫,我怕自己真的会杀了你,想离开,除非你死。”

他又嘲弄地笑起来:“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抚顺那边已经传来消息,公孙徵所在的西路军全军覆没了!”

他的神情蓦地狰狞起来,凝视了我片刻,蓦地狠狠吻下来,激烈又粗暴。我闻到他嘴里未散的酒味,拼命闪躲,两只手臂极力将他向外推,可我与他力量悬殊,终是不敌。我蓦地爆出一声尖叫:“你这样,我们就真的完了!”

朱常洛微微一怔,紧接着眸中的怒火更盛,掐住我后颈的手蓦地用力,抓住我的后领向下一扯,几乎勒断了我的喉咙。外衫立刻七零八落了,裸露的肌肤寒凉,他身躯的阴影挟着不可抑止的怒气,狠狠覆盖下来……

这是一场怎么也醒不来的噩梦,满室的狼藉,几乎没有一样完整的东西,我缓缓闭上眼睛。朱常洛只是自顾自地整理了衣衫,一言未发,拂袖离去,留我瑟缩在暖阁的榻上,将锦被裹紧了又裹紧。我从没有这样从内心深处害怕一个人,他,变成了一个恶鬼。

我被他彻底囚禁在暖阁里,每天会来三五个陌生的宫女服侍我沐浴更衣用膳,收拾凌乱的房间。她们个个只低垂着眉眼,仿佛对房里的一切视而不见,包括我,每天只是来将任务快速完成,然后退出去,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一连几个夜晚,朱常洛都是醉醺醺地来,曾经我依赖沉迷的气息已被浓重的酒气取代,演化成最可怕的噩梦,周而复始……

他给我戴上了脚镣,每一次的反抗,只会换来他更加严酷的惩罚,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几乎将我的身心摧毁……终于,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甚至看见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都会禁不住瑟瑟发抖,我彻底沦为了他的禁脔。

我对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致,成日只是坐在窗前,呆怔怔地望着天空出神。想啊,世上怎么会有鸟儿这种自由的存在,翅膀一展开,就能尽情地舒展,了无牵挂,它们在外面的广阔天地间翱翔,而我只能坐在这一扇四四方方的窗子面前,为什么人活得还不如一只动物?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忙擦去面上未干的泪痕,朱常洛气我动不动就掉泪,几次差点儿把我的眼睛挖出来。

他关上门走过来,周身依旧氤氲着一股酒气,看着我的眼眸里,布满了血红。他蓦地蹲下身打开我的脚镣,冰冷的手抚上我磨得血肉模糊的脚踝:“疼吗?”

我猛地一缩,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抬首看我,面色含伤:“你就这么怕我?”他垂下头,轻轻地撩起我的裤管,手指轻轻触碰,似在察看那些伤口。

“是我疯了,怎么能这样对你。”他喃喃道,将我从椅子上抱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无端触怒了他,恐惧从心底升起,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别动。”他用极轻的口吻道,甚至可以算得上温柔,可我仿佛听见最可怖的威胁,立即浑身发僵,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将我放到床上。

他躺到我身边,让我枕着他的臂弯,轻轻将我圈在怀里。许久,感觉到他在我的额上浅浅一吻:“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对你,别怕我。”

我只蜷缩成一团。

“今天我没醉。”他苦笑一声,“不喝上两杯,我根本不敢来见你,可前几日总是一喝便多了,我知道自己做了不少错事,伤到了你,我……”他轻轻地抚摸我的后颈,我忍不住颤抖一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快到了,待我登基做了皇帝,我只许你,做我的皇后。”

可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做皇后,我要的,从来不过就是他当我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不只是爱,还有尊重。

“父皇快不行了,他想单独召见你,你明天随我去一趟。”头顶传来他平淡的声音。

我内心挣扎了许久,仍是不甘地问了一句:“你是因为这,才忽地换了态度对我吗?”

他轻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反问道:“你在乎吗?”

按理说,皇上九五之尊,本不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单独召见我这样一个微末的才人,我虽疑惑,却也忐忑。

去往乾清宫的路上,我只不远不近地跟在朱常洛身后,照宫规来说,却是最为得体恭顺的。张公公站在廊下,远远见我们走近,忙下阶相迎,行了礼,道:“请王才人跟老奴进去,还请太子殿下在偏殿喝杯茶。”

我只管垂眸跟着张公公走,进到内里的寝殿,只见皇上躺在龙榻上,面容更为枯朽,已经奄奄一息了。张公公凑到皇上跟前,低声道:“皇上,王才人来了。”

皇上虚弱地招了招手,似乎是让我到身前去。我见张公公点点头,忙起身上前。皇上微微睁了睁双眼,看清楚是我,又挥挥手,张公公就下去了。

寝殿里四下无人,我跪在皇上面前,只听得他沙哑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朕身边……如今已没有可担大任的人,你是个好孩子,能不能帮帮朕?”

皇上此时只是一个日薄西山的无助老人,我点点头:“但凭皇上吩咐。”

他枯瘦的手指哆嗦着伸到床褥下摸索,终于一颤,摸出一根银针来,他无力地举起银针,朝自己的喉咙比画:“……杀了朕。”

“妾身不敢!”我惶恐地叩首。

“你听朕说……朕现在被迫断了阿芙蓉,难受……难受得很,全身一时如坠冰窖,一时又如业火灼烧,骨子里就好像有虫蚁在不停地噬咬。”皇上痛苦地呻吟起来,“朕很痛……朕的身上都开始烂了,这样拖着只是受罪,你就帮帮朕,让朕解脱吧!如果是你做……太子必不至于杀你,若是别人,就不好说了……”

皇上一边说,一边将细细的银针硬塞到我手中,我推也不是,接也不是,最后那根针,还是到了我手中。皇上累极,喘息不停,几乎就此断了气息。

我怔怔地看着手中那根细长的银针,一瞬间竟真有如他所愿的冲动,这样一根细针,就算做下了,也看不出吧。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蓦地旁边伸出一只手,抽走了那根针。我转头一看,不知何时,朱常洛已经进来了,他细细端详了那根银针,微微皱眉:“父皇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向儿臣说,何必为难她一个妇道人家。”

皇上一边咳嗽一边笑起来,气若游丝道:“朕如今只有任你摆弄的份儿,哪里敢要求你?”他勉力撑起身子,向外面看了看,“你怎么进来了,张康禄呢?”

“张公公身体微恙,以后只怕不能来父皇身边伺候了。”朱常洛的模样一如既往地恭敬。

皇上听了,未发一言,颓然倒回软榻之中,苦笑道:“好,好,张康禄伺候了朕一辈子,你要好好照顾他。”

“是,儿臣遵旨。”

一时殿内寂静,良久,皇上不堪折磨,呻吟声犹如苟延残喘的兽类,他颤声道:“洛儿,朕求你……看在父子一场的情分上,给朕一个痛快,你也可以快些登基,对你我都好。”

“父皇的话,儿臣不敢不听,可儿臣尚未准备好,还差一块调遣锦衣卫精卫队的兵符,不知父皇能否交给儿臣?”

“兵符?兵符……”皇上眼睛睁得极大,眼珠乱转,仿佛在极力回忆那块能够让他解脱的兵符究竟在哪儿。

“太子� �的兵符,可是这块?”身后传来一个妩媚的女人声音,我循声望去,只见郑贵妃依旧一袭金丝艳丽的华服,婀娜地走来。

“贵妃?兵符为什么在你手里?”皇上气得猛咳起来,手指胡乱地揉皱身下的锦布。

“皇上,对不起,”郑贵妃作势一礼,漫不经心,“您是一撒手,人事不知了,臣妾与洵儿却还要活,臣妾只好偷拿了这块兵符,关键时刻拿来讨好未来的帝王,保全性命而已。”

“这么说,郑母妃是愿意将兵符交给儿臣了?”朱常洛微笑道。

“自然是了,如今大局已定,本宫不是那没眼力见儿的主儿,只是希望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能够不计前嫌,放过我们孤儿寡母,若能保全性命,本宫愿意双手奉上兵符,恭迎太子登基。”郑贵妃笑意盈盈,躬身将兵符举到朱常洛面前。

朱常洛接过那兵符,对郑贵妃虚扶了一把:“只要郑母妃一言九鼎,儿臣定保您与福王一世富贵,性命无虞。”

这两个人,在一块兵符面前,如此迅速地冰释前嫌,甚至结成同盟,公然论起新皇之事,我尚不能忍,更何况床上一息尚存的老皇帝。这位气息奄奄的老人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浑浊的眼珠,面部痉挛,伸向空中的手指不住地颤抖。

“父皇,儿臣还有事,这就携才人王氏告退。”朱常洛拉起我,转身欲走。

“洛儿!”皇上似乎费尽了全身力气,喊出这样一声,手指死死地抓住朱常洛的衣袖。

“父皇,您千万别再继续为难儿臣了,儿臣是天下皆知的仁孝太子,怎么可能做出弑父杀君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朱常洛面不变色,“就算父皇心甘情愿,儿臣也怕落人口实,郑母妃,您说是不是?”

郑贵妃只一笑,微微颔首。

“您要是觉得痛,就忍一忍,因为您这点儿痛与母妃悲惨的一生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朱常洛终于忍不住流露出快意,狠狠抽回袖子,“儿臣孝顺,不会让父皇轻易地去了,相信母妃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儿臣做得对!”

“对了,太子,皇上这一生最爱美人,不如到时候让几位皇上最钟爱的嫔妃陪葬,也免得皇上以后在地底下觉得孤独,如何?”郑贵妃一边为气得动弹不得的皇上抚胸,一边谈论皇上的身后事,如同闲话家常般坦然。

朱常洛并未回头,冷笑一声道:“父皇此生最钟爱的女人,不正是郑母妃你吗?”

郑贵妃娇笑连连,如蜜的声音里却溢出恶毒:“话虽不错,可翊郎此生让我等过太多个孤寂的日夜,我也要让他尝尝等我的滋味。”

朱常洛听罢只一笑,拽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去,徒留下身后焦急而又绝望的喘息之声……

直走到慈庆宫内,我终于鼓起勇气甩开朱常洛的手,倒退两步,防备地道:“你还要继续锁着我?”

他缓缓将被挣开的手背到身后,看向别处:“王安,送王才人回万荷台。最近我可能没空去看你,校儿……暂时先留在我身边,你随时可以来看他。你自己好自为之。”

我知道他所谓的“好自为之”是什么意思,只是静默不语,他等了等,见我不答,便径直走了。

万荷台里四处都有朱常洛布下的暗线,我是不用逃了,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我也很少去看校儿,就算是想念得心慌,也只是专找朱常洛不在的时候去看,一次碰见他回来得早,我几乎是转身就逃了。

我跟他,真的完了。

冬天的风冰冷刺骨,不分昼夜地呼号着,我常常站在屋外的廊下,望着眼前凋敝的荷塘发怔。

今天午后刚刚下过一场冷雨,地上的水洼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远处的天空上飘浮着半透明的薄云,太阳也只是颜色略淡的一轮,仿佛云淡天青,看着十分心静。

忽然之间,阳光大盛,天空中出现了两个明亮的圆状物体,其中偏东北方向的那一个周边还有耀目的光环。

玉翘捂嘴惊呼:“怎么出现了两个太阳?”

“别乱说话。”我心下一沉,转身回房。

自古君主只有一人,又何来两轮明日?

当晚深夜,玉翘进来,在我耳边低声道:“才人,李选侍在外面求见,奴才说您睡下了,她却怎么也不肯走,您可要见她?”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轻声道:“让她进来。”

“很晚了,李选侍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来是想告诉你,公孙徵没有死。”我正为她斟茶,不由得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弄湿了锦绣成团的桌布。她看着我,继续道,“他受了重伤,被人送回蓟州医治,太子之前就知道了,可能顾念着兄弟之情,一直没有动作,可今日不知为何,太子蓦地杀心又起了。”

来不及为他欢喜,心又沉下去,今日天有异象,两日当空,朱常洛知道他还活着,终是不肯放过了。

我将茶盏轻轻放在她面前,道:“只要公孙先生不回宫,这天地之大,江湖之远,太子想杀他,并不容易。”

“可坏就坏在,他一定会回宫。”

我心中重重地一跳:“为何?”

“因为你。”李选侍定定地看着我,“太子传出了你病逝的消息,又刻意传出你还活着,只是被软禁。他料定公孙徵会入宫来探个究竟,然后,他便会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公孙徵。一旦他出现,就会将他认作刺客,当场诛杀。”

我没有说话,心里压抑了许久的东西一瞬间涌出来,他好赖没死在修罗场上,我怎么能让他因为我来送死呢?

“如今慈庆宫戒备森严,等闲消息是递不出去了。今日若不是我在书房里伺候,碰巧听见晏语南和太子谈话,也不会知道这么重要的情报,我真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不然也不会来找你。”

我悄悄地打量她的神色,只见深深的忧虑与憔悴,她蓦地苦笑了一声:“放弃了公孙徵那样无欲无求的男人,我以为凭我的美貌手段,至少可以俘获太子。他有太多的欲望和平凡男人的缺点,我一直想着从他身上,将你在公孙徵那儿欠我的讨回来。”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可到了最后,我只能羡慕你,至少在那个悬崖边上,那两个男人同时都想让你活。”

两个人一时相顾无言,我道:“夜深了,你回去吧。我若想着了法子,就让人去告诉你。”

为了以防万一,我没有打算告诉她,也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

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事。

我连夜写了一封密信,第二天便让云横将她手里出宫的令牌和密信一并带去给如意。云横一向是等如意回信之后再带回来,所以怎么也会在那儿等如意将信看完,我相信,如意不会辜负我的嘱托。

信上告诉她,朱常洛已经答应了郑贵妃挑选嫔妃殉葬的要求,我让她想法子和稽无循逃出宫去,帮我把云横带走。想着云横会把我之前逃跑不成的事告诉如意,我也没想隐瞒,只说朱常洛现在对我很好,校儿也不能离开父亲,我已经回心转意了,决定留下来,让她勿念。

我细细想过,公孙徵之所以要入宫来探,是因为没得到我是生还是死的确切消息。我只需将两条虚无的消息其中任意一条落实了,并且做到阖宫皆知,便不用愁消息出不去,他知道之后,自然也不必再入宫来。

是生,还是死?

皇上病重,宫中为了冲喜,闹得比往年更加喜庆。上元节臣宴,皇上已病至无力下床,所以由太子暂行储君之责,依旧召群臣于皇极殿赴宴。

上元节臣宴之后,才是家宴,所以此时皇极殿在座的,都是朝中重臣,各位元老亲王,无一女眷,我,本也是不应该出现的。

天空飘起了漫漫白雪,一大片,又一大片。我披着风帽,独自行走于这冰雕玉琢的世界,回忆随着大风席卷而来,我恍惚回到了那年逛灯市的夜晚,如梦似幻。那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候,我突然好害怕,自己随后就会将这份珍贵的回忆忘了……

韩本用守在门边,见了我忙一行礼,道:“王才人,太子与诸位朝臣在殿内宴饮,您可有事?”

“我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亲口告诉太子,你务必帮我通报一声。”

“这……只怕没这个先例,奴才怕……”他忽地瞧见我的脸色,似乎吓了一跳,道,“奴才去问问。”

我在廊下等候着,听着殿内觥筹交错的喧闹之声,只觉分外遥远,胸口的血气翻涌起来,我忙勉力忍住。不一会儿,韩本用就出来了:“太子请您在偏殿稍候,殿下一会儿会过来更衣。”

“韩公公,你再帮我通报一声,我真的有急事。”每一次呼吸,我的胸口便如火灼烧,分外疼痛。

韩本用为难道:“才人,宫有宫规,后宫女眷岂能随便出入臣宴,您就稍等片刻。”

我怕再多等一会儿,连站立的力气也都没了,忙一把拨开他,妄图闯入殿门。左右侍卫将我拦住,冰冷的铁甲将我与殿内的欢宴隔离开来。

我唯有拼尽全力高呼:“太子殿下,妾身有要事禀告……”一言未尽,我刚刚全力压制在喉头的一口鲜血,已经喷涌而出,落在白璧无瑕的地板上,犹如绽开的红梅。

“传太子旨令,传——才人王氏觐见!”

我自知鬓钗散乱,血污湿透衣襟,吓人得很,侍卫的寒甲“哗啦”一声,左右归位。我几乎是跌入门槛去,虚浮地摇晃了两步,倒在冰凉的玉质地面上。我勉力支撑着爬行,沾血的手留下一痕一痕徒劳的印记,我看见满室的灯光映照在地面上,仿佛星星……

四座皆惊,殿外一声声“传太医”渐行渐远。我几不可见地微笑了一下,今日之后,这些王公大臣,都会好奇我这位太子嫔妃在中毒身亡之前拼了命要奏报的究竟是何事,从而在京师中掀起一阵众说纷纭。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朱常洛向我疾步而来,我看见他惊慌的神色,恍惚还是从前那个轻易便能牵动我喜怒的少年。

“揽溪!”他抱住我软倒的身子,胡乱地擦我嘴角的血迹,“这是怎么了?”

“我中毒了。”我竟朝他微微一笑。

“什么毒?谁下的毒?”他嘶声问道。

“是……是鹤顶红,治不了了……”我咳出点点血红,道,“你要……要好好照顾校儿,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他……欺负他是没娘的孩子……”

“治得好,一定治得好的,你别胡说,太医一会儿就来了!”他不停地擦我口中溢出的血,我也分不清,是我的身子在剧痛中痉挛,还是他在颤抖。

“你说,我死了便会放我出宫去,还算……不算数?”我轻轻地笑,眼角却落下泪水,“我实在不喜欢这里。”

“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看着他心痛若狂的面容,我心里蓦地涌起一阵酸楚。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了,还好,这辈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黑暗渐渐将我吞没,疼痛也慢慢抽离,我知道,这一次我将永不苏醒,不知为何,我竟在迷蒙中松了口气。

呵……

无论怎样的疼痛与绝望,终成过往,终成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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