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横自从回到万荷台,就再没有出过房门。朱常洛让王安暂兼其职,底下的人不明所以,更加捕风捉影,反而让流言蜚语越传越荒谬。
我实在想念校儿,便由玉翘陪着去李选侍那儿。李选侍住在仪英阁,从前贝淑女住的地方,她说那地方宽阔敞亮,她就是喜欢,朱常洛便给了她。
走到半路,迎面来了一位端方美艳的女子,正是李选侍。她笑着向我行礼,道:“怎的在这儿就碰上了,都怪妾身起得晚了。太子已经吩咐过妾身,才人会上妾身那儿看校儿,只是理应妾身先去才人的万荷台请安,怎能让才人纡尊降贵呢?”
“哪儿的话,我不会在意的。”我由衷笑道,“我还要谢谢你,还了我一个清白。”
“不如边走边说,”李选侍与我并肩而行,压低声音道,“不瞒才人,这件事要谢,您还得谢公孙先生。只是前些日子,太子不知与公孙先生生出什么嫌隙,让晏语南顶替了先生的位置。如今妾身虽稍得太子眷顾,可照妾身看,太子心尖子上的人,还是才人。只恐日后公孙先生有了什么变故,才人念及他的旧好,从中斡旋才是。”
她……果然。只是朱常洛又与公孙徵生什么嫌隙呢?
我虽不知前因后果,但是她的意思,我很明白,于是道:“公孙先生和李选侍的恩情,揽溪铭记于心,若真有事,我绝不会推辞。”
“那妾身就先谢谢才人了!”她极是欢喜,忽又觉着不妥,道,“妾身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才人替妾身保密。”
奉命?自然是奉雁儿楼的奚照公子之命了。可她为公孙徵说好话时的模样,眼睛里浮着波光,怎么看,也不像是“奉命”那么简单。
我只一笑:“是。”
见校儿第一眼,我几乎落下泪来。他长大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只哭,他还会笑了。我们逗他玩儿,他还会发出“咕咕”的声音,明亮的黑眼珠骨碌碌地转,可爱极了。
看着他白嫩的小脸儿,时间“嗖”的一下跑得飞快,我根本就舍不得将眼睛挪开,可几乎一眨眼的工夫,都到中午了,我只好忍痛告辞。
“王才人留下用午膳吧。”
“不了,已经叨扰太久了。”我又不舍地看了孩子几眼。
李选侍看在眼里,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怜悯的神色:“才人想来看校儿,随时都可以来,妾身会吩咐下去的。您就把仪英阁当在万荷台一样,若妾身不在,您就直接找奶娘。校儿留在妾身这里,您请放心。”
我由衷道:“谢谢你。”
“哪儿的话。妾身送才人。”
起先,我还算忍耐,只是越看校儿越舍不得,渐渐变得每日都去。
天亮得越来越早了,那日清晨我如常去仪英阁。刚入宫门,便听着断断续续的悠扬琴音,正是从奶娘们惯带校儿去的小园子里传来的。
转过一个拐角,只见白衣出尘的男子坐在碧绿的草坪之中,身后一棵淡粉色的樱花树正簌簌落着花瓣,微风轻吹,便是一场暖香花雨。
校儿坐在他的腿上,两个人像是竞赛一般地互相吹气,校儿哪吹得出气,时不时被他弄得咯咯发笑。
他面前端端正正放着一把琴,四周散落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鲜艳的小拨浪鼓、小木棒、小毛球,甚至有一本《蒙学十篇》。他随手拨一串琴音,清凌凌的,校儿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颤巍巍的琴弦看。
我站在那儿,一时看得出神,不想出声惊扰,直到两个奶娘给我请安,公孙徵循声望过来,我才略微尴尬地笑了笑。
校儿适时地向我伸手,咯咯笑个不停,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我将他抱进怀里,却发现他仍紧拽着公孙徵的一根手指,怎么哄也不肯放。
公孙徵一笑,吩咐奶娘:“给才人拿张垫子来。”
我就这样抱着校儿,在他身边坐下,问道:“公孙先生怎么在这儿?”
公孙徵道:“太子命我为皇长孙师,启蒙宜早不宜迟,我便时常过来陪着校儿。”
仪英阁有李选侍做主,想必公孙徵还算方便。
上次李选侍提过的晏语南,现任刑部侍郎。自从“妖书案”吕坤辞官之后,刑部侍郎一职,人选换了又换,终于由此人坐定,想来也有些本事。
可公孙徵怎么办,校儿识字怎么也是三岁以后的事,难道朱常洛知道了公孙徵的身份,所以才剥夺了他的职位?他尽可以赶他出京师,为什么要将他留下?
绝世琴音无人能懂,满腹经纶空付青天,公孙徵心中不知做何滋味。
校儿攥着他的那根手指,堪堪就往嘴里放。我回过神来,忙拉住那柔嫩的小胳膊:“怎么还咬人呢。”
公孙徵逗弄着他的小下巴,噙着笑意道:“校儿快半岁了,不久就要长牙,这才开始喜欢咬东西。”说着拾起另一边的小木棒给我看,“这是我给他用花椒枝削好的磨牙棒,到时候就用得上了。”
那小木棒磨得光溜溜的,很是细心。
“谢谢你。”
“我喜欢校儿,本就要为他做的。”
从那日起,我便常遇见公孙徵陪着校儿,此处僻静,少有人走动,左右只两位奶娘侍候。这样晒了两天太阳,虽然校儿一直很欢喜,大人却实在无聊。
这日,公孙徵摆了棋盘来,一人一钵棋子,我执黑,他执白。校儿坐在我怀里,兴致缺缺,无精打采。
“校儿看不懂围棋的。”我拿起鲜艳的小拨浪鼓摇晃,吸引他的注意。
“有一样比围棋简单的,叫作五子连珠,校儿现在对什么都好奇,多做几遍给他看,他慢慢会懂的。”
黑棋先下,白子再下。我下一颗棋子,便数一个数,逐渐在棋盘上排列成直线,公孙徵则将白子随意散落在四周。待下了四颗棋子之后,我便拿一颗黑子让校儿认仔细,摸清楚,然后放在那四颗棋子的末端,告诉他道:“五。”
这样反复几遍,校儿并没什么反应,公孙徵说启蒙孩子要有耐心,我想着校儿才这样小,倒也不急。两个大人望着棋盘上零星点缀的棋子,终于按捺不住,真刀实枪地博弈一局。
五子棋虽然规则简单,却有着许多攻防技巧,我们一来一去,将棋盘都快摆满了,还没分出个输赢,满眼的黑白布阵看得我眼花。
公孙徵蓦地一笑:“你赢了,‘双三’。”
“哪儿?”我揉揉眼睛。
“这儿,”他拈了白子堵住我一边的三颗棋,又用手指了指另一边的三子连珠,“你下这边就赢了。”
“看来是无意间堵棋堵出来的,”我笑,拿手指了指他的白子,“你也赢了。”
“是吗?”他眯着眼看仔细,也笑,“看来我们都太关注对手的棋,而忽略了自己的。”
校儿早已经趴在我胸口睡着了,肉肉的脸蛋随着我的轻笑微微颤动,我看着他可爱的模样,内心竟涌起久违的欢欣。
李选侍若得空,也常过来,我见她在一旁看着无趣,便换她到我的位置玩玩儿。公孙徵简单给她讲了规则,两人先重复了几遍平日里给校儿看的步骤,也算让李选侍熟悉熟悉。
“你还没告诉校儿,这是‘五’。”公孙徵温言提醒,颠了颠怀里肉乎乎的小人儿,“校儿,快看小姨拿的什么?”
校儿靠在他怀里,眨巴眨巴眼睛,“咕”了两声算是应了。天气逐渐热起来,小孩儿又怕热易乏,校儿在公孙徵的怀里不安地扭了几扭,嘟着小嘴睡着了,额头上微微沁出了汗珠。
我找奶娘取了把折扇,拖了垫子过来,坐在校儿旁边,轻轻地给他扇风,直见他小小的眉毛渐渐舒展,这才宽了心。公孙徵的前襟也被汗水濡湿了,他仍是风度翩翩地按下一颗白子,却不得不举袖擦汗。
也是,这样一团小东西黏在怀里,他只怕也热得很。这几日都是他主动提出要抱校儿,我见校儿喜欢,也没多想。
微微偏了偏手腕,我只做寻常的模样,依旧看着校儿,却也为他送了些风去。
“你输了。”
公孙徵并未落几子,隔一会儿便徒手指出李选侍一处缺漏,一局下来,李选侍已然面红耳赤,讪讪地起身:“还是王才人来吧,妾身不太擅长此道,让公孙先生笑话了。”
“无妨。”公孙徵垂眸淡淡道。
我笑道:“李选侍贵人事忙,哪儿像我们这些闲人,只会卖弄几子,算不得什么的。”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垂首道:“你们玩儿,妾身还有事要先走。”
看着李选侍走远的背影,我微微皱眉,冲公孙徵道:“李选侍是女儿家,脸皮薄,你把人羞走了。”
公孙徵只是不说话,无奈地摇摇头。
后来李选侍又来了几次,公孙徵对她似乎总透出似有似无的冷漠,渐渐地,李选侍也就不来了。
时辰尚早,可骄阳似火,炽烈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玉翘为我打伞遮阴,却也抵不住一阵一阵的热浪袭来,额头上的汗沁出一层又一层。
刚走进仪英阁,便碰见李选侍,身后的三个宫女一人提了一个食盒。
我微微一笑道:“天天到李选侍这儿来,倒有几日没见着主人了,李选侍这么早便要出去?”
“是啊,太子让妾身每日必去书房伺候,妾身只好少陪了,怠慢了王才人。”
稍稍寒暄了两句,李选侍见着我额上的汗,从袖中取出一柄象牙骨丝绸面折扇,在我面前“哗”地打开,面上牡丹妍丽,画工精致。她为我扇风,一股清凉异香扑鼻而来。
“王才人冒着烈日走这么远,真是难为了,妾身这扇子上的香薰能解暑热,才人还要为校儿保重身体才是啊。”李选侍关切道。
“谢谢你,一会儿进了屋子,也就不怎么热了。太阳这么烈,我俩就别站这儿了,你快去吧。”
“那妾身就先告退了。”
不知为何,这扇子上的异香冲得我有些不舒服,许是我惯不爱这些的缘故。
公孙徵已经到了,正举着校儿转圈圈呢,惹得校儿咯咯笑。他见我来了,长臂一收,将校儿揽在怀里,一大一小齐齐笑着望我。
整日同校儿在一起厮混,公孙徵也越来越不像样子了,我渐渐发现他孩子气的一面。
我故意忍住笑,板着脸问道:“怎么不转了?”
“我知道你担心,我们保证以后不这么玩儿了。”公孙徵举起校儿的小手,信誓旦旦。
“算了吧,上次你也是这
么说的。”
公孙徵一笑:“校儿喜欢嘛。你要信我。”
校儿刚刚玩儿了举高高,很是兴奋,在公孙徵怀里打滚蹭口水。
“我今天给校儿准备了一样礼物。”公孙徵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木头疙瘩,竟是一个小小的人形雕塑,他将木雕放在我旁边一比,满意地点头,“像!校儿,喜欢吗?娘亲!”
校儿一把抓住木雕,挥舞着嫩藕般的小手臂,洒落一串笑声。
我心中也欢喜,却忽地头重脚轻起来,身子一晃,公孙徵闪身抢住我,将校儿交给奶娘,只凝神把脉。
客氏道:“王才人莫不是中了暑气?”
公孙徵缓缓摇头,道:“吕奶娘照顾好皇孙,客奶娘去找人请太医来,快去。”
两位奶娘忙应了。
公孙徵勉力扶起我,让我靠在他的肩上:“来,去里屋躺一躺,会好一些。”
我倚着他,艰难地挪步,走到里面,几乎是跌在床上,连带着他也倾斜了身子。正在此时,忽听得门边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你们!”
恍惚间一个人箭步上前,是朱常洛。他“噌”一声拔出雪亮的长剑,斜削过来!
我忙推公孙徵的胸膛,可他稳如磐石,丝毫不动。他的手依旧紧紧地托着我,手臂却在剑光下绽开出一朵血花,鲜血淅沥沥地流下去,濡湿了我的衣裙。
“给我分开!”朱常洛眼睛赤红,持剑相向。
我手脚虚软,挣扎也是徒劳。公孙徵揽住我,毫不示弱道:“我说过,若你不能护得她周全,让她受伤,我就再不会放手了。”
他竟当着朱常洛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公孙徵,你不会不知道,我这辈子虽恨我的敌人,却更恨背叛我的人。”朱常洛怒意勃发,剑尖一抖,“我早该杀了你!”
“不行!你不能杀他,他是你兄弟!”我挡在公孙徵的前面,对着寒光闪闪的长剑,竭尽全力喊道。
朱常洛微微一晃,十分震惊,可他的震惊,似乎并不是因为事情本身,分明是:“你怎么知道?”他面上的神情急剧变化,隐隐又泛起黑色的杀意,不过这次,是对我。
刚才那一句,我也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此时被他杀神附体般的神情一吓,清醒了不少,只好继续道:“公孙徵是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你们情同兄弟,你不能杀他!他这一路帮了你多少,你比我清楚,他从没有背叛你。”
朱常洛一声冷笑:“是,我与他情同兄弟,可他觊觎兄弟的女人,还不是背叛?还有你!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你倒还敢维护他?”
我字字泣血:“我与公孙先生之间的清白,天地可鉴,日月可证,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公孙徵亦道:“从来都是我一厢情愿,与她无关。”
“你们当我是傻子吗?”朱常洛擎着剑步步逼近,剑刃离我的面颊不过寸许,“你为什么搬到小林子里住下,不肯回去?公孙徵深夜去同你幽会,你们当真以为我不知吗?回宫的这一路,你们孤男寡女,就敢说,没有一点儿肌肤之亲吗?甚至,可能更早的时候,你们就好上了,不然在悬崖边上的时候,公孙徵也不会选择救你,把我扔下去。想必把我除去,你们就可以长相厮守了……”
想着那段时日里我的煎熬,被他想成如此不堪的样子,我几乎扑上去:“你住口!”
“对于谋士而言,太子是未来的主公,我承认是我保护不周。可我也知道,她是女子,下去必死无疑。你虽受伤,却有武艺傍身,手中还有一柄长剑,比她生还的可能性大得多。”公孙徵第一次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你能回来,我比任何人都高兴,心里也一直对你愧疚。如果那个时候能选,我宁愿掉下去的是我自己。”
朱常洛似有一丝动容,却又瞬间恢复了冰冷:“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们不知道,我掉下去摔断了胳膊,害怕杀手追来,一直躲在草丛里。天黑之后,见山洞里燃起了火光,便前去看看,”他的面上浮现出厌恶与狰狞:“真是好香艳的场景。”
内心此刻的轰鸣犹如孤岛沉入海底,我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了:“别说了,你若不信我,就杀了我,何必这样折辱我。”
“看你们相依相偎的样子,真像一对亡命鸳鸯。”我看着他厌弃的神情,缓缓翕动的双唇,感觉自己渐渐地,好像从水里漂起来一样。
“王揽溪你别忘了,我说过,敢碰我的人,我会杀了他,我一定杀了他……”黑暗中,一个声音重重叠叠有如幻影回声,像个索命的幽魂,冰冷的双手摸上我的颈项,伏在我耳边细语。
那双手越掐越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蓦地惊醒坐起。我看见微弱柔和的日光下,他背对着我,一袭月白衣衫,墨发披散,手里握一卷书,闲适舒淡,我几乎脱口就要喊他的名字。
男子蓦地转身,淡淡道:“你醒了?”
“是,”我立刻敛了面上的表情,平静地问,“你将他杀了?”
朱常洛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冷然道:“若我杀了他,我们还能回到从前?还是你要与我反目成仇?”
坐到梳妆镜前,我拿起梳子细致地梳头,对上镜中他探究的眼神。我搁了梳子,道:“我们之间走到今天这一步,与他无关。”
他的眼神软化了一些,终于微微叹了口气:“我还有事,走了。”
心脏在抽痛,一下,又一下。我又举起梳子梳头发,不能停,不能停……动作若停下,便会发现双手已经颤抖得不听使唤了。
青丝被木梳根根扯断,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
镜中人眉心的一点红痣盈盈欲滴,就像一滴血,你为什么哭?你不该为他哭,他谁也不是。
云横轻轻地来到我跟前,奉上一杯茶:“才人喝水。”
她瘦了,两只眼睛没有了从前的神采,我垂了垂眼眸,随口问:“玉翘呢?”
“奴婢让她回去了,以后还是由奴婢来服侍您。”
“也好,毕竟还是你懂我的多。”
我们相默无言,各怀心事。许久,云横道:“才人也认为,公孙先生就这么死了吗?”
公孙徵在朝野中虽不起眼,可他在太子一党中,却也曾是最靠近核心的人物,人人都恭称一声“公孙先生”,岂能没个交代,就这样没了?
“太子亲口说的,就算不是,我又能如何证实?”
云横忽又道:“丽妃娘娘诞下小皇子后,才人还没去看过呢,不如找个时候去看看?”
是了,如意总该知道些什么才对。
刚走到绛雪轩门前,恰好遇上明佩和两三个宫女内监从场子上经过,她见着我,轻轻推了身侧的内监一把,喜道:“快去告诉丽妃娘娘,慈庆宫的王才人来了,跑快些!”
明佩迎上来,行礼笑道:“王才人终于来了,您再不来,娘娘就快把嘴皮子念破了。”
我不由得打量她,笑道:“总觉得没几日不见,明佩长成大姑娘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瞧奴婢不懂事,哪儿能让王才人在这儿站着,您快跟我进去。”说罢,转身为我引路。
如意立在阶下候我,明亮的阳光洒在她的锦衣华服上,金丝线绣作的花纹闪烁着耀目的光彩,衬得她艳丽的容颜比从前更多了几分高贵稳重。可她一见我,依旧如同从前那个跳舞的小女孩儿一样,唤一声“揽溪姐姐”,扑过来抱住我。
眼中翻滚着泪意,如意用手帕蘸了蘸泛出的泪花:“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会。”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们各自经历沧桑困苦,一颗心早不如从前那般稚嫩感伤,一双眼也早已流干了泪水日渐干涸,如今难得相聚,纵然内心百感交集,却也只有微微的泪光,印证内心的激动沸腾。
“好了,你我可都不许伤感了,我可不是来看你的,我是特意来看我的小宝贝,听说皇上赐名‘常浦’,快抱来我看看。”
如意的神色似乎有些奇怪,她顿了一顿,吩咐明佩:“把浦儿抱过来。”接着遣退了所有下人。
我从明佩手里接过浦儿,摇晃着哄他,可那孩子只是睁着双大眼睛,不哭也不笑,也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我心下奇怪,见如意的神色黯淡下去,笑道:“这孩子一看就乖巧,又那么漂亮,长得像你。”
如意苦涩道:“校儿像这么大,都会笑了吧?”
“孩子发育有早有晚,你无须太挂心的。”
她点点头,让明佩将浦儿抱下去。
我见她难过,内心歉疚,轻声道:“我应该早点儿来看你们的。”
“无妨,你也是自顾不暇。”如意拉着我的手坐下,“我知道,有人设计陷害你和公孙先生。”
“我知道是谁做的,可我不知她究竟出于什么动机。”想起李选侍那把扇子送出的异香,而朱常洛找来的时间那样巧,我不得不怀疑她。
“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说的那个人,也不过受人指使,所以她的动机只是利益交换。奇怪的是,整件事情,只针对公孙先生一人,而你毫发无损。”
“那会是谁?”我蓦地惊住,若换旁人构陷,朱常洛信了,都不可能这样轻易饶过我,除非,他本就知道整件事是个圈套。也许他是怀疑过我与公孙徵的关系,可他更想利用我置公孙徵于死地!
他为什么这样做?就因为公孙徵对我有意?还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公孙徵的真实身份……
“公孙先生真的死了吗?”
“还是让太子亲口告诉你的好。”如意别有深意,“太子对你,仍是心软的,你若肯低头,对他顺服,不久便能与他重归旧好,亲密无间,他还有什么不告诉你?”
我心中忍不住酸涩:“我不是未曾对他服软的。”
“为了云横?”如意笑着摇摇头,“实质上,你还是在和他对着干。”
我终于强撑不下去,以手掩面:“我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会到需要刻意取悦他的一天。”
如意握了握我的手:“别的女人要讨好太子,哪怕尽心尽力地服侍,他都不一定喜欢。而你,只需要一点点示弱,一点点示好,他便会心疼你,怜惜你。你心里这样犟,傻不傻?”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如意贴身取出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小盒,塞到我手里,道:“我替姐姐出个主意,这个你拿去用,见太子的
时候涂在唇上。”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颜色艳丽的口脂,所剩无几,我疑惑道:“我有的。”
“这个不一样,是从波斯国运过来,偷偷弄进宫的,男子只要尝一点儿,就离不开你了。”
我心底的悲哀更甚:“我不想对他用这种东西。”
“并不是真的让你用。这样东西,太子认得,你只要让他知道,你有这个心思就够了。还有,你用这一次,就不要再用了,不然……”如意仿佛忍痛,“不然,下个孩子可能会跟我的浦儿一样。”
“什么意思?浦儿到底怎么了?”
“这种媚药里面含有曼陀罗花,能让人产生幻觉,同时也有麻痹的作用。我作下的孽,报应在浦儿身上,我不是个好娘亲。”如意伤心道。
我用力地握紧掌心,乌木的小盒硌得手心疼:“这东西是不是朱常洛给你的?”
不知为何,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如意掰开我青白的手指,道:“你别怪他……太子答应我,待他登基主事,便放我和稽无循,带浦儿离开。”
“你找着稽无循了?”
如意笑着点头:“无循说,他可以帮我治好浦儿的病。”
她面上微微泛着欣喜的光泽,一脸期待和幸福……
夕阳西下,天边的红霞像是青蓝色的丝绒着了火,一直蔓延到尽头,染红了半面天空。我站在殿外直看到最后一枚星火落尽,才转身走进慈庆宫。
我准备好了,乌发梳得齐整,别了一朵小小的嫩荷,着一身浅粉的衣裙,食盒里是朱常洛最喜欢吃的菜,手里还有三株盛开的莲花,清香袭人。
若是从前做这些,是我心甘情愿,单纯地希望他欢喜,可不知何时,我竟对他生了畏惧之心,想逃得远远的。他给如意用那样的媚药,甚至要杀公孙徵,为此还不惜利用我……哪怕会伤害我作为女人的贞洁名誉、自尊心,他也不在意。
而我,还要去向他俯首顺从吗?
慈庆宫里静谧幽暗,只有案上的一盏孤灯亮着,映着朱常洛紧锁的眉头。我没有唤他,自顾自地将大殿里的灯点亮,仔细一看,殿里的陈设还与从前一样,我找来一个大瓷瓶,盛水插花。
朱常洛感觉到光线的变化,才抬首看了我一眼,接着又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将食盒里的碗碟摆上桌子,垂眸轻声道:“该用晚膳了。”
他用疑虑的眼神看我,又看看那几盘菜,那几样菜肴的卖相与御膳房的相去甚远。他微微皱眉,有些不悦:“你跑这么远,就送这样的菜给我吃?”
我忙端起碟子往食盒里收:“妾身这就去换。”
他似解过味来,拉住我的手:“这都是你做的?”
我不由得呼痛,挣扎着想收回手,却抵不过他的力气。他凝视着我的手,上面有刀口,有血点儿。刀口是切菜时不小心划下的,血点儿是荷花根茎上的刺扎下的。他沉默着,面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终于将我一撇,怒道:“这一次,你求我,又为谁?”
“我不为别人,为我自己。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为什么你不像从前那般对我了,想来想去,是我没有尽到自己的本分。可我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想着为你洗手做羹汤,尽心尽力地照顾你,旁的什么也不想了,只要你能多看我一眼……”我不由自主地落泪,跪道,“自从嫁给你,我从没有别的想法,我……我是清白的,我没有……”
我的泪是真的,说不下去也是真的,我嘴上每多辩驳一分,心反而就灰了一分,说到最后,我只觉得屈辱。
朱常洛的神情渐渐柔软下去,静默了半晌,伸过手来为我擦泪:“我知道,别哭了。起来。”
我勉力爬起身来,却腿脚一软,倒在他的怀里,他低头看我,只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
泪水从眼角疾疾滑落,我哽咽着问:“阿洛,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刺痛,轻轻摇头,揽住我腰腹的手臂用力收了收,低头吻过来。他蓦地停滞,盯着我艳丽的红唇看了片刻,伸出手指将上面的颜色狠狠擦去,然后重重地吻下。
他的亲吻,一如从前炽烈,我默默承受着他久违的热情,只觉温柔渐少,情欲渐浓。他霸道凶狠地攻城略地,仿佛无情地噬咬着只属于自己的猎物,毫不怜惜。
鬓边的嫩荷在枕榻之间辗转,分离成一瓣瓣,零落残缺……
醒来是在殿边的暖阁,外边的青白色光亮隐隐地透过窗户纸,他似乎早就醒了,指腹擦过我的眼角:“怎么哭了?”
“这段时日,委屈你良多。刘淑女已然处置,至于太子妃和李选侍,我心里也有数的。”见我闪躲不语,他终于道,“公孙徵没有死,我没有杀他。我还没到那一步。”
我向他依偎得更紧,道:“他助你良多,你若杀他,恐遭人诟病。他也救我多次,他若因我而死,我良心难安。”
朱常洛叹道:“我该怎么处置他才好?”
“你既已相信我和他是清白的,为何还要处置他?”
“他承认自己喜欢你,我终不能容这样一个人在你身畔。”
“把他逐出京师,命他永远都不许回来。我只会在宫里陪你一辈子,再也不会和他相见。”
“揽溪,你不知道,公孙徵他,不只对你存有妄念,甚至对皇位有所图谋。”朱常洛皱眉,“他在蓟州有一支军队,寓兵于农,训练有素。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天知道他想做什么!我若放了他,便是纵虎归山,我不能不防他!”
军队?我蓦地想起那两个农民装扮的人,唤他作“少主”。
“那天夜里,你还记得吗?那两个刺客,一胖一瘦,只怕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想替公孙徵杀了我。他们暗中定有所谋,公孙徵,还不够可疑吗?”
“我知道你自有分寸。”
“抚顺城近日与女真部族的战事吃紧,不如就派公孙徵前去助阵,待平定边疆,我许他衣锦还乡。”
第二日,朱常洛便许我将校儿接回来。我从林里的屋子搬了回去,如今又接回了校儿,万荷台里又重新热闹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多出了许多生人,校儿总是哭闹个不停,就算两个干练的奶娘也没有办法。他冲我伸着双手双脚,含混不清地叫着:“呜!呜!”
是“五”!校儿最先学会说的话,不是“爹爹”,也不是“娘亲”,竟然是“五”……倒也不枉费公孙徵的一番苦心。
我有些怔怔,吩咐道:“拿颗黑色棋子给校儿看看。”
宫人虽然疑惑,也只能照我的吩咐办。奇了,校儿看见奶娘手里的黑子,几乎瞬间停下了呜咽,眼珠子专注地盯着,仍响亮地叫:“五!”
我心中一酸,却有了法子:“去将鹤鸣秋月琴取来。”摆正了琴,将校儿抱在怀里,学着公孙徵的样子,时不时拨一串音律吸引校儿的注意。校儿盯着琴弦,咧着小嘴笑呵呵的,甚至拍打着小手小脚,可能是先前哭得累了,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他睡了,我却一夜未眠,对着那张琴,呆坐良久……
第二日云横为我梳头,玉翘在一旁理着脂粉首饰,她蓦地惊呼一声:“这簪上怎的还有干涸的血痕?可是划着才人了?”
那样深重的血痕,岂是划伤便能沾染上的?我别过眼睛不肯看,轻轻道:“将这支簪好好收起来吧。”
玉翘应了一声,拿帕子将簪子包好,放入首饰盒的底层。
待玉翘出去,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云横从镜中看我,垂眸道:“军令已下,公孙先生今夜便与一位锦衣卫总旗一同出发,赶赴抚顺城,是从宫里直接走的。”
“今夜?”
“是,出玄武门。”云横专注地摆弄我的长发,许久,才问,“才人可是要去送送?”
是夜,月圆,只有丝丝缕缕的云萦绕在银盘边缘,月光明亮得就与从前的很多个回忆一样。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可我并非要弹《相思曲》,所以无须断肠弦。
我坐在玄武门的城楼上,着一袭素衣裙,戴着青纱的帷帽,面前摆着的正是鹤鸣秋月琴。
未多时,只听厚重的宫门“吱呀——”开启,一前一后两骑快马呼啸而出。后面的那人一袭锦衣卫的官服,前面的那人,依旧是一袭白衫,月华将他镀成银色,衣袍飘飞,周身散发着一层莹莹的光润,仿佛下凡的谪仙。
铁蹄飞快,掀起尘土万千,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骑马的人已经离城门很远很远。
我手指轻扬,勾抹劈挑,琴音铮铮而起,正是初见时那一曲《高山流水》。
汤汤流水从天际而降,蜿蜒过高峰,不曾畏前途艰险,流淌于石缝,黑暗中排除万难,激流咆哮,孤胆将军铁枪寒,静水流深,一腔柔情从此消……
“此曲《高山流水》,也并非什么十分难得的曲子。公子好古曲,想来也是听过的,小女子选这首曲子,不过是借此告诉公子,曲由心生。曲谱是死的,人的心境却各不相同,公子再弹古曲,由心便好。”
河边初见,我少女心性,未谙世事,一曲《高山流水》,安宁如世外桃源,之后的一切,恰如流水一般,不曾停歇,不能回头,流过繁华市井,流过荒凉沙漠,早已不复桃源里的清澈,染尽沧桑。
果然曲能映心,曲谱未变,是人变了,可我不得不承认,他仍是我的知己。
“叮——”一声余音绕梁,在虚空中久久不息。一曲终了,我舒了口气,将眼光放到远处,天 地辽阔,四下寂静,我轻轻呢喃:“不要回来,也不要死。”
愿君万事遂人愿,万箭齐发亦能全身而退,自此远离庙堂险恶,自由自在,逍遥江湖,只做自己喜欢的那么一个人。
琴音初起时,那两骑便停下了,伫立在原地,此时一曲终了,那袭白衣忽地掉转马头,向城门这边疯跑起来,锦衣卫紧跟其后。
我见他这样不管不顾地飞驰而来,手掌轻轻抚摸过琴身,终于心下决然,双手托起了鹤鸣秋月琴,向城墙外面扔去。
底下传来木质琴身“哗啦啦”散架的声音,我闭上眼睛想,我与他在这世上仅有的维系也终于消失了。
远处的马蹄飒踏也应声停下,他伫立了片刻,太远,隔着纬纱,我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他亦看不见我,一如最初的相见。终于,他再次掉头,风驰电掣地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弹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