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哪里来,不知道。
沙往哪里吹,不知道。
这不是坦旦城人该关心的问题,他们关心什么,没有人知道。那个能当翻译,还能热络气氛的机灵小鬼已经走了有大半个月,坦旦城又恢复了你聊东我说西的原生态。更夫也换了,从前的崔老实可能已经被野狼啃得骨头都成了渣。
风沙说来就来,只是这次来得格外悍厉,将那些扎得不牢靠的窝棚吹散卷走,幸好都是流离的人,早已没有无家的痛,等风沙过后,再搭个棚子就是了。
就是这种鬼天气,谁会注意有人迎着风沙,步履轻健进了城。不多时,这人已经到了城主府的大门外。黑袍黑靴黑巾遮面,腰间一柄乌黑的直刃枭首刀。
坦坦公亲自开门,将来人迎了进去。
不到盏茶工夫,那人就走了出来,像来时一样,一头又扎进了风沙里,很快就完全看不到人影,突如其来的沙暴竟也戛然而止。
旦旦婆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脸忧色问道:“令主说了什么?”
坦坦公同样忧心忡忡,回道:“最近要注意新来的,一旦发现脖颈后面有三条黑线的人,立刻传烟讯。”
旦旦婆又问道:“那归公子真是谶语中说的那个人吗?”
坦坦公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十有八九。城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我的意思是,没有人看到他是如何走进城的,而且他自己也说,不知道怎么出现在城里,你看,他说的是出现,而不是来到。所以,很有可能,归元就是那个人。”
“那我们?”旦旦婆也开始意识到事态可能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我们?浩瀚在,我们就在。除非被人破了谶语,那我们,可能就会连同这个天下一起消失吧。”坦坦公面色愈加凝重起来。
“不是还有九重天吗?”旦旦婆轻轻往上指了指。
“风起九重天,到时候……哎,听天由命吧。”坦坦公摆摆手,独自往院中走去,步履从未如此沉重。
……
"欸欸……今天心情真是好嘞,嘿咯咯嘿,小爷我要把哥唱嘞,嘿咯咯嘿……"
一路唱着自编的山歌越过八仙岭,终于走上宽敞驿道,顿时让归元感受到一个全新世界。当头回见到装饰华丽的马车时,他还像个傻子似的追着人家跑了过去,害得车厢里的主人以为碰到了追讨乞食的流民,赶紧扔了个大馒头出来打发。
唐煌十二州以唐州和煌州为中心,是浩瀚天下的北方重镇。前面城廓在望,就是煌州了。只是天色渐晚,听出城的人说城门已经关闭,要入城就得等明日拂晓。归元只好拐出驿道,准备找找有什么村落可以借宿。再说了,就要到大城邑,自己这身条码犀利装太过扎眼,万一城里人都喜欢朝他扔馒头以示欢喜,那可如何是好。
煌州城外七里地果然有座村庄,村边有条河。
“这位老伯,这是什么村?”
“有座村。”
“我知道有座村,就是问您这村子叫什么名。”
“有座村。”
“呃……有座村叫什么村?”
“小鬼长得挺机灵,怎么就脑子不好使嘞?老朽不是跟你说了,这座村就叫有座村!”
“啊……,好……名字,那旁边那条河是不是就叫有条河?”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哇了个擦,你们村里人城会玩啊。”
“小兔崽子怎么骂人呢,来呀,二蛋,有人踢村,关门放狗!”
就这样,归元被两条土狗撵出了有个村,一直追到有条河边,土狗兄弟这才罢休,摇着尾巴趾高气扬回村里啃骨头去了。
月朗星稀,河水倒映月色,像披上一条白绫。河岸边芦苇轻扬,细细簌簌地伴奏,只待月宫仙子下凡,为众生曼舞一曲。
但这一幅美好意境,在归元光着屁股扎进河里之后,被砸了个稀碎。
一番胡乱扑通,惹得河中鱼憎虾恶,纷纷退避三舍。游了半天,归元已感倦意,正自准备凫水上岸,扭头看到远远一叶扁舟顺流而来,船头一个白衣人影,定睛看去,好像还是个女子。
有过春风庵看尼玛覆面画皮的经历,就算飘来真是个女鬼,归元觉得大不了再请一次神,不过自己光熘熘赤条条,叫人看见也委实不大合适,遂决定先偷偷躲到芦苇荡中,等那船过去再上岸。
扁舟已近,船头果然是位云髻高挽,面覆薄纱,一袭洁白罗裙的窈窕女子,只是舟中并无船夫,女子也未摇橹撑篙,就算顺流,又是如何掌握的方向。归元想起曾听人说过江湖高手可将内力发散于外,凌空拍水催舟,便觉得这女子是个高手,可又看她静肃船头并无挥掌动作,就有点不太确定了,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若这女子真是高手,那定然在以失气(俗称放屁)驭舟。愈想愈觉得是这个道理,忍不住心中告戒自己,往后跟高手过招,一定要远离对方腚眼的攻击范围。
那女子催舟至归元藏身处不过三两丈处竟停了下来,只见她足尖轻轻一点腾跃而起,空中一个极其优美的扭身翻转,像只白鹤往水里扎了进去。
“哇了个擦,有啥想不开的,非得寻短见?”
这事就在眼前,归元也有当大侠的远大梦想,自然不能无动于衷,见义勇为小白条一个野鸭啄鱼也跟着潜了下去。
白衣女子正自下潜,忽然惊觉被什么东西拽住足踝,回头一看,竟是个披头散发浑身赤luo的猥琐登徒子,心中羞怒难当,反身就是一掌推了过去,掌风将河水凝成一柄水剑朝登徒子刺将过去,其玄妙气势远非五毛钱特效科比。
好在归元机敏,本能将身子一拧,躲了过去,再顺势连拉带扯抱住了女子柔若无骨的纤细曼腰。
女子冰清玉洁,何曾受过如此羞辱,恨得一口贝齿都要咬碎,腾出手掌朝归元天灵盖拍去。
水中阻力虽能卸掉部分劲力,但这女子是能聚水成剑的高手高手高高手,不能以常理度之,这一掌若是让她拍实,归元定会死无完头,情急之下,顾不了三七二十一,从女子腰间撤回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吻上了那两片桃花瓣一般的绛唇。
女子脑中轰然一炸,饶是自己修为惊天,也压不住气血逆涌,径直昏了过去,一口鲜血也直接被归元吸进了自己嘴里。
归元心里苦,他只是不说,也无法说。好心当成驴肝肺也就罢了,何必如此要死要活嘞,唉,难怪上古圣贤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着实是这么个理。
目前情势,归元不敢松口,只能这般卿卿我我之态将女子一起带上水面。可他刚要发力蹬腿上浮,一股恶龙吸水般的强大吸力,将两人吸往水底一个幽深暗穴。
归元已有气短胸闷之感,可被吸进这河床洞穴,恐怕神仙都无法脱身,只能任旋涡摆布,转啊转啊,转到地老天荒,转到世界的尽头,转到……
在最后一丝灵智将要消散前,转到了洞隧的尽头,随着倾泻而下的河水急坠,掉进了暗藏在河床之下的一个巨大溶洞。河床洞隧口离这地下溶洞地面足足有十来丈高,还好两人是摔落在地下暗流,没有掉在地面嶙峋突兀的石头上,否则非死即残。
归元咬紧牙关费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拖着女子一起上了岸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仰面瘫倒。
走过有座村,游过有条河之后,当归元再看到“有个洞”三字,已经不足为怪了,照坦旦城里的说法,这种“我什么都说了,我又什么都没说”的套路,要么是装哔,要么是真牛哔。
听到嘤嘤之声,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活腻歪了的女子,忙不迭坐起来查探。刚瞧上一眼,归元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鼻孔里流淌出来,伸手一抹,不得了,是两道先天纯阳赤霞露,自己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玉颜剔透,荣华晶莹,琼似粉凋,瑶如玉琢。这女子容貌之绝丽,足以让世间所有姿彩都成了陪衬。更要命的是,浸湿的罗裙,紧裹住曼妙不可方物的娇躯,峰峦起伏之间,世上所有瑰艳皆作暗然……这,恐怕才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至高绝学。
归元的内伤,很是不轻,一时间神魂颠倒,化作洞穴痴汉。
女子气息甫稳,轻掀眼帘,顿时凤目暴眦,一脚将归元踢出丈许。
归元心中欲念荡然无存,转而一股业火只冲脑门,跳脚起来大骂:“你这疯婆娘,小爷好心救你,不谢也就算了,还要恩将仇报,谋杀亲……恩人。你爹娘没教你,做人要厚道吗?”
女人羞怒的小宇宙就在爆发边缘,一心只想取了登徒子狗命,一只玉手化作掌刀朝归元砍去,却不料一眼看到这登徒子胯间秽物,惊“啊”一声,赶紧闭上双眸,纵身往后倒去。
归元何等聪明,立刻想到其中关节,当下乐得哈哈大笑,摆出一副人至贱则无敌的架势,晃荡晃荡朝女子走了过去。
女子急得大喊:“登徒子,你不要过来!”斥声清丽悦耳,别样动听。
归元有了兄弟撑腰,有恃无恐,停下脚步,微微仰首,故作深沉道:“唉,人生每一次际遇,都不过是与命运的缠斗,何苦要做无谓的挣扎呢。”
女子刚才急怒攻心,倒忘了自己是个武力值爆表的绝世高手,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盲杀这种战斗力归零的渣渣灰,是以听声辨位弹出一缕劲气朝归元射去。
利失般的劲气疾如闪电,归元哪能躲闪,不偏不倚被射中胸口,还没来得及惨叫,就已颓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