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胜不惑之龄,身形颀健,气度沉稳,眉宇间隐有浩然气,衣着也只是一袭普通的藏蓝长衫。
归元对此人观感甚好,不只是面相周正。
来时路上,三人还在分析,蜀州首富请客吃饭,该是何等阔绰排场,主人家又是何等奢豪。施歌自然最有发言权,什么金碗玉碟,象牙快子掐丝的匙,五十四道珍馐,一百零道佳肴,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树上爬的,只有想不到,没有吃不到,愣是将自己说得垂涎三尺。
柳不成都忍不住发出“朱门肉臭”的感慨。
事实却大相径庭。
一张八席圆桌,连主带客,只坐了四个人,荤素八道家常菜,酒也只是蜀州城中最普通的竹叶青。
曲胜自恃看人极准,自圣林轩门口第一眼看到归元,便心中暗赞,神华内敛,气质澹然,举手投足洒脱率真,虽年少成名,却无骄纵之气,在这浮躁的江湖中,已是难能可贵。至于铁头公子和青蛇郎君,也都不是矫情的青年,颇对胃口。
主宾之间,没有多余客套,甚至如寻常家宴,气氛恰到好处,让人舒心不已。
酒过三巡之后,曲胜也终于道出了请客的原委。
“不瞒三位小兄弟,曲某唐突叨扰,实,有一事相求。”
说话间,主家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似是踌躇再三,才下定决心。
“曲老哥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直说。”
“事情是这样……”
蜀山剑派数百年来偏居一隅,少有参与江湖纷争,门规律下极严。是以,虽是小宗小门,但素有清誉,也为同侪称道。十多年前,风宗崛起于极西无心峰,那风自清开山之时,蜀山派当时的老掌门,也就是曲胜的师父,也曾不远千里亲临道贺。十多年来,双方相安无事。
两年前,门下有一晚辈弟子,因在争执中重伤同门,被逐出剑派。不想,此子心怀怨恨,转投了风宗,而后迅速获取风自清信重。正是在这孽徒建议怂恿之下,近半年来,风自清向内陆急速扩张,或威逼,或利诱,吞并众多门派,大有独霸西疆之势。
而我蜀山派,自然是那孽障眼中钉,肉中刺。
说到此处,曲胜已是攥紧拳头,眼中燃起怒火。
“是不是这狗东西又杀回了蜀山,想借风宗之力,将剑派毁宗灭门,以雪前怨?”
“施小哥说的,是,也不是。三天前,这孽障确实带着风宗高手重临我剑派,却非要灭我宗门,而是要逼迫掌门师兄退位,由他来继任掌门。扬言五日之内,若不答复应允,便要江湖,从此再无我蜀山剑派!”
“那曲老哥的意思是……”
其实归元已猜出个大概,笃定这曲胜是想求他们拔刀相助。
“说来惭愧”曲胜接着道,“本来我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蜀山,为我掌门师兄助阵,但自知功力有限,此去只怕凶多吉少,是以,这两天来都在暗中安排亲卷离开蜀州,以免受池鱼之殃。白日里正巧看到小兄弟五人入城,心中便萌生了孟浪想法,遂使府内小厮送帖相请,本也没报太大希望,未曾想小兄弟豪气干云,竟应邀而来,让我曲谋一时百感交集……”
曲胜所为,真真是行走江湖义字当头的绝佳注解。一城首富,家财兆贯,是多少人之梦想,为了师门情义,说放弃就放弃,更何况,还有成仁之危,这样的人,如果不能称之为英雄豪杰,还有何人配谈义气。
“曲老哥,不用说了,明日,我们就随老哥走上一遭。也不瞒老哥,我等东来西去,找的就是风宗。”
归元是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也探探风宗的底细,倒要瞧瞧这风自清要如何张扬跋扈,称霸江湖。
曲胜闻言,差点感激涕零,俯首相拜,被归元以真气虚托。当即,心中大定,一扫这两天来的阴霾悲壮。
拾久独坐屋嵴,遥看弦月如钩。
归元蹑手蹑脚来到身旁坐下,轻声道:“拾久姨,以前常听人说,月亮中住着心中最忆之人……”
“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骗小孩子的,再说了,我心中一片空白,连自己都没弄明白,哪还想得起别人。”
“过去很重要吗?”
“不知道,就是觉得自己丢了样东西,想要找回来。或许不重要吧,没准以前的我连狗都嫌弃,哪像现在这样威风。”
“一个人,如果没有过去,就会在将来迷路。”
“拾久姨,那你的过去呢?”
“我的过去……”沉默良久,拾久才接着道,“我的过去,可能,就是我的将来。”
“如果,我找不回过去,那我宁愿,在拾久的将来中,迷路……”
这一刻,少年似乎长大,拾久的心尖头,莫名微颤了一下。
……
前夜尚是晴空,白天就淅淅沥沥下起细雨。
自古就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说,这可苦了一介书生柳不成。
原本归元和施歌都劝他留在蜀州客栈,等着他们回来,但这书生也就执拗之处,一来不想错过采撷创作素材的机会,二来,也是发自心底的担心,他总感觉这次西行,不会那么轻松简单,这个风自清,可能是一个比林如意更难对付的大宗师。
直到此刻,曲胜才发现原来青蛇郎君没有武功,但仍对这副文弱之躯,敢趟江湖浑水,而心生敬意。
施歌看橙子走得太过吃力,便不等他答应,就将之背在身后。
“橙子啊,明儿起,跟随为兄开始习武吧,我就算代收徒,以后你就是我师弟,咱俩就是那新一代的老不死和老不残,如何?”
“施小兄弟,你刚说的老不死和老不残,可是那甲子前的江湖二老?”曲胜心中纳闷,二老不是早就作古了吗。
“啊,对呀,就是那两个老不修。”
“恕老哥冒昧,二老不是已经……”
“没有已经,是差点,两个老不修被一个蛇蝎女人给套路了。”
“套路……?哦,那施兄弟与二老是何关系?”
“嗨,那俩老不修啊,就是我不争气的记名师父,说出来我都臊得慌……”
“呃……”
……
“啊……啾……老不死,可是有人在骂我?”
“啊……啾……老不残,准是那宝贝小胖子想念师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