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番外】兵临城下(十)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遥想当年,我依然是少年心性,只需得了程说的消息,见了程说的面,便已觉得那是上天对我莫大的眷顾,纵曾几何时有千般埋怨,终究还是抛诸脑后,破涕为笑。我却从未想过衣锦还乡,功勋满载的程说在两年当中到底付出了怎样的辛劳和代价。两年时光,对于埋首闺阁的我或许漫长,但对于策马沙场,冲锋陷阵的军人来说,兴许只是一瞬。
当日阿爹言而有信,略一沉吟,便将我许给了程说——我原以为他会对程说百般刁难,可是终究没有。
当我泪意盈眶两年,只懂得懵懂书写怨妇思君之情,自觉千帆过尽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之时,程说已经在无尽毅力当中凭一人之力,立下无数功勋,转眼间便成了三省督军,手握重兵。他当日仍是卓尔不群的少年,但如今已经崭露头角,一身戎装,呼啸沧桑。
长风猎猎,吹得我衣袂翻飞,青丝纷乱。我站在官邸的阳台之上,回忆如潮水一般尽数涌上心头,最后又重新翻腾着退却下去,心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激动经久不息。遥望天际,残阳若血,天地万物被镀上一层灿烂金光。今时今日,一切都已经不同。
自随程说北上至他的驻地泷水以来,身旁便不再有那总是为我而流连的阿爹的肩膀,此后,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可以信赖的人,便只有程说。他便是我的天,我的第,终我此生,都会和他携手走下去。一如当日他所说的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话虽如此,却不尽是,情况有了小小的改变——我微微一笑,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在我的身体里,孕育着一个微小的,逐渐茁壮成长的生命。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我隐隐有着预感,若是男子,定然亦是个倨傲指点江山的人物;若是女子,也必然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想到这里,我不禁已经发笑起来。这种感觉如此奇妙。
正自出神,想入非非,我的手被突如其来的温暖握住,程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回头去看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拢了我的发丝,又顺手为我披上一件外袍,温言道:“不怕着凉?”
我反握住他的手,并不言语。背后肌肤上传来他的体温,还有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教人心绪宁静。他浓烈而清凛的气息在风中散开,环绕在我的四周。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身上仅仅带有淡淡的麝香味。如今,我闻到的是淡淡硝烟的气息,还有烟草的薄荷香气,混合在一起,仿若烈酒,虽呛人,却不知不觉便教人醉倒其中。而他因为长时间领兵的关系,肤色略显黝黑,斧劈般的轮廓越发深刻,纵然不穿戎装,在人群当中也是极出色的男子。可惜的却是,他越发沉默寡言起来,唯有在与我独处的时候,才显得多话一些。但这些我并不在乎,至于我,无论如何,他仍是几年前在溪边,笑容促狭地介绍自己的少年。
当日如是,此生如是。
他与我并肩共看这天地浩大,良久,都无人发话,我只觉此刻万籁俱寂,岁月静好,倘若这样的时光一直延续下去,该有多好。
最终却是程说叹了一口气,手上用力,将我转过身去,面对着他。他目光深邃,身后的夕阳余晖纵然染红半边天,却不及他眼中灼人光芒的一半耀眼。
程说轻轻拥我入怀,放低了声音,说:“三屯急电,军情如火,我明日一早便出发渡江,领兵平定。”一日辛劳过后,他原本清朗的声音也不禁沙哑下去,带了七分疲惫。
我眉头轻蹙,抬眸看他,怨声道:“早些日子才从俄国边境回来,不过几日,你便又要去了?”话一出口,我却顿觉失言,下意识去咬住下唇,不再说话。果不其然,他一双眼睛内光芒一黯,用手抬起我的下巴,语气凝重:“这两年国内大小战役不断,到了此时,局势已经趋于平稳。我连连出战,是总理对我的信任……纵然我有万般无奈,亦只可领命。更何况,如若我婉言谢绝,留守家中,仅仅贪恋闺阁之乐,那虽是我俩夫妻之幸,却是苍生之苦。这般道理,我以为你一早明白。”
我常常叹了一口气,纤纤十指不知觉放在他肌理分明的胸膛之上,温热自指尖穿到我的肌肤里,教我贪恋:“我虽明白,在家,我盼你能日日陪我;在国,我却又望你能建立功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般矛盾心情,我不是圣人,难以取舍,也请督军你理解。”
他听见我幽怨的言语,先是啼笑皆非,而后浓眉微微一皱,半晌才带着歉意,道:“惜惜,事出紧急……我不得已。”
我想了想,终究还是生不起气来,家事国事天下事,国事与天下事本就比家事重要,更何况,若非我,程说又怎会走上从军之路?罢了罢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却也是我必须接受的事。
“程说……”我嗔叫一声,双手下移,与他大掌交握,而后慢慢地,慎重地将他粗糙带着一层茧的手履上我的小腹。他看着我,一脸讶异,却在与我眼神交汇以后笑了,单膝跪了下去,将侧脸贴上我的身躯。
“你能听见么……”我哑声道,抚上他浓密的黑发。
“听得清清楚楚。”他语声有些模糊不清,可是却异样地温柔。
“我和孩子,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我低低叹息一声,缓缓道。
当下国内局势虽趋于平稳,然三屯地势险要,敌军只怕能凭山固守月余,换句话说,程说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他站起来,重新将我拥入怀中。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抚过我鬓发,温热气息喷在我的颈项上,竟略略显得有些急促。他的下巴顶在我的额头上,有些新长出来的胡渣轻轻地扎着我的肌肤,使这个动作显得亲密安适,又带了点微微的刺痛感。但我不在乎,唯有如此,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他是真真切切在这里,陪着我,陪着我们还在腹中的孩子。
“相信我,惜惜。此去不是经年,只会是流年一瞬。我定会赶回来,与你一起,替孩子命名。”他斩钉截铁地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