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番外】兵临城下(九)
己酉年元月十五,天色暗沉。将近傍晚,大片大片的乌云密密沉沉压在天边,自庭院中央仰视看去,仿佛天空近在咫尺,随时要坍塌下来一般。灰霾之下寒风凛冽,不一会儿,却只听见簌簌之声不绝于耳,恍惚之间竟如珠玉迸溅,清脆悦耳。顾家庄地近南方,大雪并不多见。这一场鹅毛大雪,倒像是积蓄已久的爆发。
庄中居民不比北地之人,个个是过惯了和暖日子的,此时此刻,但见天地尽是银装素裹,寒风夹杂着雪珠子呼啸不断,便都宁愿身在家中,街道之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积雪,更是少人行。
室内点了熏香,袅袅青烟自白玉仙鹤香炉当中缓缓飘出,久久不散,倒真有了几分丹顶鹤腾云驾雾的气息。我坐在书桌旁,手中一支狼毫,因着室内温暖胜春,墨水一直湿润,笔尖上水分充足,越发显得饱满起来。我呆呆地看着听着窗外雪珠子掉落声音不断,一时竟怔怔出了神。未几,只听得“啪嗒”一声,应声去看,才知是一滴墨水跌在宣纸之上,迅速无声地漫开大片。我心内微微一动,叹了一声,终究还是下了笔: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想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幼时懵懂,看这首诗的时候不过觉得是矫揉做作,到最后一笑置之。未向到今日,自己竟成诗中主题,终于才明白过来,百般交集在心头。
猩猩毡门帘被蓦地揭开来,一阵吹得人脸颊生疼的风顿时穿入房间,呼呼的风声一瞬间肆虐,却马上又停息下去。我不须抬头,也知道那是玉玲。
果不其然,轻手轻脚的她入了房间,便径直走向这边,手中一个雨过天青瓷碗放于案上,香气扑鼻而来,正是仍冒着腾腾热气的玫瑰露。我其实并不饿,也不觉渴,然而眼内映入那一句已经被我写了无数次的“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到底还是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只是搁了笔,取过了碗,啜了一口。
玉玲小心翼翼地看了我,整了整被风吹得生乱的头发,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小姐,又是这一幅字?”
我回过头去,笑了笑,应答道:“还是那一幅。”
两年前,程说毅然离开,他并未回头的修长身影,仿佛热铁烙印在脑海之上,我未敢忘,亦不能忘。不过一夜,庄中他所有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便已经抹得一干二净,仿佛我们从未遇见。即便连程先生,也领取薪水,只是不告而别。我疑心一切不过是我的梦境,可是与阿爹之间那层过往不曾有过的隔阂却又明明白白地昭告着那一件事。
顾家庄地势偏僻,庄子里盛行的是自给自足,想要知道外界世事,几乎是难于登天。常言说,倘若一个人真真正正的存在于世间上,那么总是有法子去寻他的蛛丝马迹的。然而我却只能沮丧地发现,程说音讯渺茫。
他不过仅仅留下一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便确信了他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决心,一直等到现在。每每在几乎绝望之时,我却总有着法子教自己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初时只觉时日漫漫,颇受煎熬。谁料他这一去便是两年,我逼迫着自己,竟也慢慢习惯。
但我到底想不透,为何他真能做如此狠心。
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我偏偏不肯相信自己不过是微小得可以让他完全遗忘的小节。今生今生,我都不愿信。
玉玲为我披上一件湖水蓝绣百蝶穿花的风氅,我微微被惊动,刹那间思绪全乱。罢了罢了,终究是从沉思中回到现实。她身子比我略矮一些,故而只得略略抬头和我说话:“玉玲从来不问,然而今天却特别想知,这一幅字,到底是甚么意思?”她的措辞小心翼翼,却令我心中无端蒙上一层凄惶,难道她也认为我已经到了不可触动的地步了?
“游子思乡,思妇怨情。”我用淡淡八个字来概括,表面虽不动声色,然内心却狠狠一阵抽痛——原来终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连玉玲都看出来了我的不堪一击,只有我自己仍在自欺欺人,装作坚强。
玉玲幽幽叹了一口气,从身后拥住我,娇小的身子,却抱得这样紧,仿佛要传递给我无尽暖意。她缓缓开口道:“小姐,女子与男子不同。韶华如飞,岁月催人老。他固然不见得会移情别恋,但小姐最好的年华,却甘愿这样一直白白地耗费下去么?不如趁早寻个好归宿,方是正途。”
我浑然不觉,她虽言语寥寥,却已经触动我心底最深的忧虑。我怔忡之时,两行清泪,已经淌下:“我……我信他。”
玉玲玉玲,你不知,这两年时光,我都竭尽全力地说服自己去等,去信,到了此时此刻,已经陷入太深,如何能退。
为何遇上最爱偏要避开?
遇过了他,爱过了他,世间纵有出色男子无数,之于我来说,却已经是非他不可。除他以外,皆是将就。
我转过身去拥上她颤抖的身躯,却浑然不觉,原来一直站得定定的,是她,抖颤的,泣不成声的,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
她温柔地将我拥入怀内——她也不过大我三岁光景,此刻却竟像是个慈母一般了。我越发不能自控,泪水如洪,直直冲开堤坝,威力庞大,好似要湮灭世间万物一般。
玉玲抚摸着我的背,许久,终于才轻声道:“小姐,原本玉玲以为,你所期盼的,到底也只是一场空,世界负心汉那样多——戏本子都写尽了,什么信什么诚,都是鬼话连篇。可是此时此刻,却不得不佩服小姐的耐性。”她轻轻抬起我的脸,仔细地取了手帕帮我一点点将泪水擦去,擦干泪痕。最后,才一字一顿地说:“小姐,你等到了。”
我愣在当场,尚未清楚她这蓦然的一句到底有什么涵义。耳内却又传来了寒风穿堂入室的呼啸之声,瞬息里又被猩猩毡挡了,平息下去。因是冬日,地上拢了暖抗,又铺了半寸厚的地毯,人踩上去,直没脚踝,绵软无声。我啜泣着,亦听不见来人的脚步轻重,只晓得大概是有人进来了,大抵是阿爹,大概是进来为炕添炭的小厮。我不怕旁人看我出丑,只觉得哭了这一回,酣畅淋漓,心内痛快不少。
玉玲直起我的身子,示意我看向房门的方向。我眼中仍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氤氲着,瞬间里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他身姿越发挺直,身穿一身藏青色军服,每个细节都被熨得一丝不苟,无懈可击。眼内他五官有些模糊——但分明是笑着的,墙角开着一扇窗,日光着落在他胸前的五枚勋章之上,熠熠生辉,耀眼得教人目眩神迷。他笔挺的站姿让我想起山上的珠子——即便上有沉重积雪,也依旧是屹立不动,气质卓然。
我一时竟无语凝噎,身子内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离,软绵绵地几乎要瘫倒在地毯之上。仿佛用了全身力气,终究才拼凑出零碎的两个字来:“……程……程说?”
他微微一笑,一如当年俊朗,道:“我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