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十年,京城相府。
七月的暴雨冲刷着一地的绯红,伏地的江含身中数箭。不过数步之隔的江越,已经是自己再也没法紧拥的温柔。
用尽全力伸手,可就是没有办法触碰到他,眼泪像是把自己淹没了一般。忘记了身体疼痛,却又忍不住抽搐。这一生的宠爱,在这一刻,江含好想还给他,全部都还给他……
江含听见了敲门的声音,自己像是被不同的梦境撕扯,被暴雨模糊的眼睛,门外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可是又好像在远离着自己。
一番挣扎,江含睁开了厚重的眼皮。
自己怎么在江府?
江含住的房间是灶房边随意搭的茅草屋,连丫鬟都不住的地方。柳氏要是在旁边,肯定会说,“你怎么又偷懒?再不听话,就把你的茅草屋一把火烧了。”
那些话,像是真的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一样,江含眼睛湿润着笑了。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江含疑惑,自己不是已经在相府身中数箭吗?柳氏怎么可能救了自己?
打开门,深夜,月光落在眼前江越的身上。
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这是江越!
一下子抱住了面前的江越,将脸埋在了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散落的青发披在江含的肩上,抵在江越的下巴。比丝绸还要柔软,又如凉水一般,浸没江越滚烫的心。
此时的静谧被心底的慌乱打破。
江越不停看着周围,万一被柳氏发现了,两个人就走不了了。
可是江含这个时候还在自己怀里哭着,透过夏日的衣衫,江越感觉到自己胸膛前一片湿热。
知道她此时委屈,但是也要先离开这里再说,拉着江含的手,就悄悄地离开着江府。
隔着衣袖,被江越攥紧的手腕,还是有一点不真实。江含看见他身上的包袱,清楚地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唯一贵重的东西,还是留给自己半路吃的甜食。
当时他说,“江含的以后就再也不会有苦难,再也不会有柳氏,我江越会一直在你身边。”
那些话,伴着吃进嘴里的甜食,这一路,这一生,江越从没有食言。
可是自己怎么会又遇见他?自己跟他不应该在相府中被乱箭射死了吗?
两个人跑得越来越快,江含却越来越冷静。重来一次,自己要远离江越,越远越好。
江含突然停下,甩开拉着自己的江越,回头看了一眼,江府就立在那里。这一生,江含不想逃了。
“怎么了,江含,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哪怕是黑夜,他年幼时的棱角,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清晰可见。可是江含此时要做的,是往后退一步,推他一把。
“我改变主意了,你一个人去京城吧。路途艰险,我不想陪你一起。”
江越震惊地看着眼前闪躲的江含,“怎么了,为什么不离开了?要是你觉得路途艰险,我们不去京城,我们去临县,只要离开这里就好。是你说要离开的,怎么就突然不走了?”
还是闪躲,江含没有想到他会说不去京城,如果两个人一起去临县,任意一个地方,只要不是京城,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可是江含不忍心。
他非池中之物,自己为何要连累他呢?连累他一次就够了,真的够了。
“程大人是年长些,仔细想一想也没什么。再也不用住茅草屋,再也不用吃剩饭。”
要演,演得真切,不然江越是不会松手的。
“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好吗?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有多厌恶程武我不知道吗?你干嘛要用这样的理由?难道你不信我?”
眼泪已经在江含的眸子里打转。
“我干嘛要跟你开玩笑?再过几日,我就可以去到程府。那时候也可以离开柳氏,摆在眼前的荣华,为什么我非要跟你一起离开?我信你又能如何?我现在累了,只想要留在这里,日子就这样过也没什么。我不想折腾了。”
月光像是冰,冰冻了一切。
江越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冰冻住了,确实,她确实没有必要信自己,信又能如何呢?
他从自己的身上取下包袱,江含真的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是不是他也决定留下来。
“江越,留下来好不好?”
这是江含心底的话,不能说出来的话。
“给你。”
在江越掌中白乎乎的东西,是裹了三层的甜食。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记忆里的甜味,让江含不敢伸手。
可是此时的江越,已经把东西塞在了江含手里。道了一声珍重,他还有路要走。
看着远去的背影,就像是看着另一个自己离开自己的身体一样。江含很痛很痛,已经没有办法承受,好想一切都随他去吧。哪怕一刻的相拥也能让江含感受到一世的安稳,可是另外一个更可怕的自己,疯狂地告诉他,别回头,再也不要遇见江含了。
原来晚风也如刀子般刺骨。
这个时候的江含拼命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自己必须离开这里。
江含,是县主的庶女,生下来没有多久,生母就去世了。还算疼爱自己的爹爹,在自己年幼的时候也去世了。
而柳氏,是爹爹的正室,在县主在的时候对江含也还算好。可是县主走了之后,就让下人连日在灶房旁边修了一间茅草屋。
平日里打骂自己,让自己干粗活,这些江含都能理解,很多时候江含自己也觉得自己就像是灾星一样,娘,爹,一个个离开自己。尤其是现在,知道自己跟江越的结局,更加觉得自己是灾星。
可是江含真的没有办法忍受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程武啊,自己今年才十五岁,嫁过去便是妾,以后的孩子都是庶出。
自己的经历,要不是有江越一直陪在身边,恐怕真的承受不住。
两个人的家父是同乡,江越家里在清水县也是出了名的显赫。主要是江越的祖上曾高中状元,却远离朝堂,江家身上的才气宛如祖传一般。
一日,江越陪着江含一起读书,不知觉时间就不早了,正赶上县主回到家中。就留下江越,就在那一夜,江越家遭遇三个歹徒。
本来以为会大有所获,却不想全是一些字画。
又遇见府中主人,本想仓皇而逃,却不料那人大喊府中下人。
惊慌失措中,刀光剑影之间,府中无一人活命。
县中百姓惶恐度日,县主更是寝食不安,三日后歹徒伏法。
县主不忍江越无依无靠,便收留在府中。见江越才情,时常与夫人说起,“此儿日后必成大事。”
说到江含的爹爹县主,县中的每一个百姓都知道他是一位清廉的好官,就连临县的百姓也都赞不绝口。县主死后,百姓口口相传,县主是积劳成疾,为了清水县活活累死的。
此后,江府的开销竟然全部都是县中百姓供着。
程武在县里也算是数得上的显赫。
白花花的银两送去江府,柳氏后来知道程武没安好心,惦记着江家千金。自然是不肯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已经有妻室的程武,可是为了银子,便打起了江含的主意。
这一切在自己的脑海里再一次理一遍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江含没有空去想自己离开之后,江府还能不能继续有白花花的银子。
其实没有什么是活不下去,只要还有希望,真的嫁给程武又能怎么样呢?自己这么多年在江府经历的一切其实也没好到哪去。
可是江含不甘,有江越在,自己经历再多都可以苦水往肚子里咽。如果他不在自己身边了,那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好!因为他不会允许江含受半分委屈。
擦了擦脸上的泪,将自己的散发挽了起来,什么都没有拿出来,如果柳氏发现了,一定以为自己又躲哪里偷懒了。
江越是北去,那自己就往南走。
说好的不许再想,可是江含就是没有骨气地边走边哭,脚下的鞋子是江越的。自己的那一双早就磨烂了,江越就把自己的一双鞋子给了自己。
一点都不跟脚,江含一边想着一边哭着。
这一次,江含没有告诉自己忍住。
反正是黑夜,反正没有人看见。自己一定能够哭完眼泪,然后好好地过下去。
不能够停下来,要是自己停下来的话,就没有办法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只要还在清水县,柳氏就一定有办法找到自己。
江含把鞋子脱了下来,那是江越的鞋子,江含抱在怀里,赤着脚跑了起来。
身体的痛,在心里都会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真的如江含想的那般,到了正午,柳氏才发现江含不在。
推开茅草屋的时候,看见东西都在,就想着死丫头一定是躲起来了。一定是跟着江越一起。
站在江越门外,柳氏敲着门。
“江越?你在不在屋内啊?要是在的话,大娘就进去了。”
见还是没有声响,柳氏就推着门就去了。
不安一下子就包围住了柳氏。
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可是除了被褥那些,其他的都不见了,就连桌案上的书籍都不见了。
“江越!江越!”
整个江府都是柳氏的喊声。
江娆正吃着饭,听见屋外的喊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被吵到不耐烦。
走出去的时候,看见母亲就站在院子内,像是一块石像一样。
“娘,你不吃饭在这里找江越做什么?”
“他跑了,和那个江含一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