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Etude·Op.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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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诺·回应】

已经是第三天了。

欧罗拉望着佩蒂特的背影,默默叹着气。

从沃德辛斯基那回旅宿的咖啡馆起,佩蒂特就有些不对劲。这种怪异感在教导嬷嬷看到自家小姐随手落在餐桌上的婚契时,瞬间被引爆升级。

怒意与歉疚在佩蒂特身上产生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化学反应。欧罗拉自穿越以来,第一次在这位嬷嬷脸上见到如此直白显露的表情——不同意,不赞成,不允许。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长者那收获坚决的否定回答。

尽管欧罗拉已经详细地向佩蒂特解释过一切,甚至连她和某位未婚夫先生的互助协议都坦白交代了,但长者就认定死理:自家小姐不该来德累斯顿,简直受尽委屈。

不过好歹经过近来的努力,教导嬷嬷终于对那位可怜的签字人减轻了大半敌意——毕竟源头在沃德辛斯基一家身上,小姐因自己的缘故有了信息差,还以为拿回姓氏是她必须完成的使命……

于是,佩蒂特女士开始了自省,除开必须的服侍交流,她把时间都交给了上帝。

于是,欧罗拉只能看着长者手持十字架,虔诚地忏悔的背影,无奈叹气。

直到老店主敲响房门,告知欧罗拉沃楼下有人找,和沃德辛斯基有关。

少女看到长者立马扔掉十字架,整理好衣冠,眨眼间就站在了她身后。

欧罗拉勾起嘴角,听着身后紧跟的足音,安心地下了楼。

……

两张同等面额的法兰西银行票据被递交到欧罗拉手里,这正是她要求的嫁妆。

少女随意扫了眼票据上的数额,秀眉一挑的同时,听到传信人捎来的口信:沃德辛斯基一家已经离开德累斯顿。

欧罗拉瞬间明白对方的暗示,她和那一家,从此算是各自悲欢。

“嬷嬷,父亲留下来的那份你可以取用做我们生活的开支,这部分我想自由支配可以吗?”

“当然可以,亲爱的,你目前不必为此操心。”

“那就好。嬷嬷,等下我出去一趟。”

“出去?去干什么?”

佩蒂特看向老早就跑到咖啡馆柜台前,用桌上的笔墨写写画画的欧罗拉,无法理解她的意图。

只见少女扬了扬票据,分出一张把它包好,一幅轻描淡写的随意模样。

“去送这个,应该能赶上吧……给那位‘弗朗索瓦·彼颂‘先生’。”

“什么——”

近来被压制已久的风暴在此刻降临,佩蒂特快步跑到门前,忘记骨子里的礼数,张开手臂死死堵在门口。她眼睛瞬间红了,声音近乎嘶吼。

“你今天,哪都不许去!”

这是第一次,少女在长者身上,看到如此汹涌的心痛。

她大概知道,为什么自那天起,嬷嬷会如此反常了。

欧罗拉的心顿时化作一汪清泉。

她缓步过去,轻轻抱起这位长者——这是她第一次展现如此亲昵的举动。她感到佩蒂特的身躯一震,双臂虽颤抖却固执不放,但在她的颈项里,有一滴温热滴落。

少女的环抱的动作越发温柔,长者的眼眶里满是堆砌的珍珠,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个拥抱里被彻底释然。

“亲爱的嬷嬷,一切到此为止,我们重新开始新生活好不好?”

“我并没有吃亏,把嫁妆给彼颂先生一半,是他带我逃离沃德辛斯基时我许下的承诺——他还答应帮我们在巴黎找一个合适的住处呢。我想,你绝对不希望我做一个失信的人?”

“我懂你的顾虑,但真的没有关系。如果有万一的话,那彼颂先生大概就是隐晦和我表达婚约作废啦——你看,我只花了这点钱,就赎回了我的自由,这太值得啦。”

“嬷嬷,我承诺过你,一定能把你养活得很好,我绝对能做得到。”

固执的手臂终于垂下,时隔多日,长者终于重新拥抱到她的珍宝。

肖邦倚在马车箱内的窗前,身体随着前行轻晃。

他另一只手搭在膝上,旖旎的波光在平静的蓝色间闪烁。手中握着一封展开的简信,以及一张法兰西银行的票据。

原本就没被青年放在心上的承诺,未曾想被少女以这种方式兑现。

他还记得她气喘吁吁地敲击这辆正要驶向巴黎的马车车窗,在他打开车窗时把这样东西丢进他怀里,一脸满足地后退几步,示意车夫快走,嬉笑地望着车窗里他一脸状况外的模样。

“一路顺风——我等着你,彼颂先生。”

肖邦关于德累斯顿最后的记忆,是少女逆光站在原地,马车渐渐将他们的距离拉远,他看见太阳将她部分黝黑的发丝染成金色,她双手置在唇边,冲他的马车大声呼喊的剪影。

棕发的钢琴家不禁绽放出足以令巴黎沙龙里的淑女们尖叫的迷人微笑。

欧罗拉写在纸上的请求,肖邦早在几天前就给巴黎寄了封信。相信某个热心肠的匈牙利人,一定会看在他可怜的朋友面上,亲力帮他找一个最合适的住所——想到未婚妻的职业,他特意强调必须要有足够的空间放钢琴。

心情愉悦的波兰人对此十分确信,等他回到巴黎,说不定就能给留在德累斯顿的少女寄去住址和门钥匙了。

只是这张票据令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觉得烫手。

她付给了他将近半年的收入,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要知道,自1832年起,这位在巴黎流亡的音乐家,收入已经触到了巴黎居民小康与富裕阶级的分界线[1]。

肖邦决定把这笔钱用来交付欧罗拉的房租。

或许他还能叫上李斯特出来逛逛,顺带给未婚妻小姐的住处添上些必要的家具——虽然匈牙利人偶尔音乐审美偶尔会跑偏,但至少眼光永远不差。

回到巴黎后,似乎要忙上几天呢。

不过,感觉似乎并不坏。

肖邦浅笑着将那张字条送到眼前。

看得出来,欧罗拉写下留言的时候有些心急。她似乎不擅长写大众都习惯的连笔,即使是快写,字迹也极好辨认。

他将纸张重新折好,收进外套口袋里。骤然记起她对他的称呼,指尖微滞。

少女记得他们的对话不必使用敬辞,但唯独忘记道别的时候要叫他的名字。

彼颂,不是肖邦,但又是肖邦。

青年的轻叹消失在倒退的树影里。

“是‘弗朗索瓦’啊,欧罗拉。”

巴黎。

马车停靠在安亭街5号,留守在家的门仆立刻迎上来,搭手将肖邦接下马车。

“老爷,夫人没跟您一起回来吗?”

“夫人?”

肖邦为这个词住步,门仆已经跟随他多年,本性忠厚,绝不爱多嘴。

“抱歉,先生,应该是老仆会错意了。李斯特先生昨日来拜访您,我正好把您的信给他。他当场拆开后拍着老仆的肩说‘亨利,你家主人要步入婚姻啦’。我以为,您会和这位小姐一起起回来……”

“弗朗茨·李斯特!”

波兰人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某人的名字几乎是从他牙缝中挤出来的。

他就知道,给这个人的信一定要写得谨慎些,那个单词他就该涂黑!

在巴黎,如果你想保有秘密,务必注意别在金发的匈牙利人面前泄露端倪——李斯特知道了,几乎可以等同于全巴黎都知道了。

哦,这比让钢琴发出犬吠声[2]还要糟糕。

他那本不牢靠的马甲,怕不是已经摇摇欲坠了。

“亨利,我出门一趟——我要知道,世上最好心的李斯特先生,究竟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多少人!”

“别挣扎了,弗里德,问也没用——昨晚我去了沙龙,大概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吧……”

李斯特窝在自家柔软的沙发上,抱着一方靠枕,顶着挚友暗潮汹涌的视线,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样。

大抵是早已习惯某个波兰人阴晴不定的脾气,他总能找到最合适的灭火方式。

“上帝啊,‘肖邦竟然订婚了’!你以为这个消息能藏多久?那些人认真起来简直比间谍还可怕。再说了,明明订了婚心里是高兴的,你偏要这么别扭。”

“莫非您也学会了圣主的全知全能?请问您哪只眼睛看到我高兴了?”

李斯特对肖邦的嘲讽充耳不闻,用他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反驳道:“用这两只眼睛,在你的字里行间看到的。你还托我找房子呢——为了她,你竟然把住房要求写满一页纸!”

他把抱枕丢到一边,继续补充:“诚实些不好吗,我亲爱的肖邦先生?放心吧,就算世人都知道你订婚了,也不知道你未婚妻是哪一个。这一点,我一直守口如瓶。”

金发的钢琴家在收获好友一枚瞪视后,这才目视他在自己身边落座。隐秘的笑意在他湖水般的眼睛里荡漾生波。

“安亭街38号,亲爱的肖,你觉得怎么样?”

“弗朗茨·李斯特,请不要让我怀疑我们的友谊——那可是我要搬进去的新住址!”

“可是你们是未婚夫妻,她都跟你来巴黎啦,难道不该住在一起?”

李斯特惊讶地反问好友,他看到肖邦刚升起的火焰陡然熄灭,欲辩却最终哑口无言。

“弗朗茨,这有点复杂……我和她不能住在一起。”波兰人叹了口气,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好友,“欧罗拉不知道我是肖邦,我绝不能在她面前弹琴——可我又怎么能不弹琴?”

“我亲爱的肖,真的是你吗?你、竟然、和人订婚、套了身份!”

“是的,利兹先生[3],请务必记住,你的好友、我,现在是‘弗朗索瓦·彼颂’,职业作家。”

笑声如烟花般在沙发里炸开。

肖邦翻了个白眼,望着天花板,无视好友在沙发里东倒西歪、毫无形象的爆笑行为。

“神啊,作家!哈哈哈,上帝知道让你用法语写满一页纸有多困难,我收到你上封信时都惊呆了——你竟然说自己是作家?我现在对你会写出什么样的‘巨著’万分期待。”

李斯特擦掉眼角的水珠,巴巴地望着肖邦。

“她来巴黎后请务必介绍我认识,是叫‘欧罗拉’?我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我的弗心甘情愿去写作!”

“……”

沉默弥漫开来,突然的冷场令李斯特怀疑是不是他触到某些禁忌了。他收起嬉笑,刚准备换个话题,便听到一句迟来的回应。

“钢琴。”波兰人的话音清冽又飘渺,“弗朗茨,我想听她弹钢琴。”

李斯特不禁端正坐姿。

对早就配得上“钢琴大师”称号的好友而言,这句回答足够分量。

“钢琴家?”

“是‘半个钢琴家’,也是‘第二个令我满意的演奏者’。”

荒谬的词组加上惊雷般的评述直教金发青年唇口微张。但看到好友因回忆泛起的温柔神色,他只能以深呼吸平定心神。

早该知道的,眼里只有音乐、钢琴和波兰的某人,怎么可能突然就选择步入婚姻程序——一定是他的世界有人可以对话了。

噢,钢琴家,女孩子!

如果有这样的一家车行,他愿意全款赞助,明天就把那位小姐打包到巴黎来。

李斯特目光灼灼,他终于明白好友给自己套上身份的意图。原来,基本和花边新闻绝缘的肖邦先生,谈情说爱的技巧是如此高级。

“想听她弹钢琴就去听吧,弗朗索瓦·彼颂,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帮你。”

“就把38号给未婚妻小姐——你是和我互换几周住所,还是去宾馆藏段时间?放心吧,过了今晚,全巴黎都会知道,肖邦先生搬家啦!”

等待,总是最易消磨时光,教人心焦。

纵使知道这个时代不能和二十一世纪比,信息传递不易,但数着日子的欧罗拉还是不免渐生忐忑。

直到那封信越过山水原野,从巴黎到德累斯顿,于晨光曦微中交到收信人手中。

写着住址的信件,随信附上的巴黎城市地图,全被摊开放在桌上。

少女再一次拥抱了长者,喜悦全交由臂膀诉说。

“嬷嬷,我们能去巴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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