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is:l'enfer,le paradisla terre】
如果一个人见惯了现代的风景,那么当他踏足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巴黎时,他的第一印象,多半是大失所望。
欧罗拉缩在车厢里,睁大双眼直直地盯着车窗上闪过的画面,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是一座近乎中世纪一般的城市。曾经在书本影像中见过的宽阔广场、宏伟建筑和漂亮桥梁,全部化作泡影。
它狭窄、拥挤、灰黑,充斥着迷宫般的岔路。巷道里,挤满路边到处是古老的石质建筑,石墙上遍布着像是经历了几百年烟熏火燎的斑驳。叫卖声、车马声混合着铃声和碎石被碾压的响动,在弯曲的街巷里碰撞,漫无目的地回荡延伸向远方……
这是巴黎?
混乱、困乏、陌生,并不像个好地方。
纵使在德累斯顿就已经学会要对这个时代降低期待值的欧罗拉,发现她还是小觑了历史上的真实。
少女低垂着头,盯着置在膝盖上的双手发着呆。
从未想过十九世纪的巴黎,与她的第一次会面会如此震慑——怀疑和不安开始蔓延,令她的手脚不禁开始生寒。纷杂的思绪在她头脑中掀起风暴,这个时代似乎正对着她怒目相向。
恍惚中的欧罗拉已经不敢再看窗外。
然而马车却坚定不移地朝着目的地前进。它穿过门户,跨过塞纳河,最终停在旅程的终点——安亭街38号。
铃声响起,少女听见了门栓拉开的声音。身旁的长者麻利地起身,收罗好车厢里的零散物品,扶着门下车。
佩蒂特见她迟迟不动,以为自家小姐对长途跋涉有些不适,需要些时间舒缓,便提出去清点行李,留她一个人静静。
欧罗拉将自己埋在臂弯里。
不顾一切来巴黎的是她,对巴黎生出惧意的也是她……仅仅一个照面,少女罕见地有了怯场的心理。
“欧罗拉?”
温润的男声在侧边响起。她抬起头,眼前是一只男性的手掌。
视线顺着那只臂膀延伸,少女微扩的琥珀里,倒映着在德累斯顿和她签订婚约的青年微笑的脸。
他本是温润的,没有丝毫攻击性,此刻却强硬地将萦绕着她的灰暗撕碎。光点像是萤火虫般,从他的指尖飞向她。
思维、情绪全部停止喧闹,她顺从地交出手。
两个世界,连接成真实。
只一个手掌交握带起的力道,欧罗拉自然而又轻盈地跳下马车。
懵懂的她这才发现,这位先生竟将她带到了光的世界里。
脚下,布满铺路石的街道平坦而又宽阔。四周建筑整洁有序地在街旁林立,已经依稀可见后世巴黎蓝帽子的雏形。车马和行人就像钢琴谱上的高低音谱号,在各自的五线里游走演绎。声音正好热闹到富有生活的活力,所有的音都是和谐。
她环视远方,目力所及之处,还能见到塞纳河上著名的桥梁,左岸公园和宫殿绰约的身姿,以及荣军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穹顶。
和先前的第一面完全不同!
光鲜亮丽,悦目舒适,巴黎像是戴上了荣耀的花环。
欧罗拉此刻才有些明白,为什么这座还未被改建的十九世纪的世界之都,会有“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评价。它拥有天平上两个相互制衡的极端。咫尺间,骇人听闻的贫穷和无法度量的财富都在此共存。
这里,机遇和挑战遍布。一步下去,可能是鲜花与荣耀,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比二十一世纪更残酷,更现实。
“欧罗拉,欢迎你来巴黎。”
他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蝉翼般的吻,绅士而克制,除了他温热的鼻息,什么都没有留下。
手掌被放下,少女转过头,看到青年清清淡淡地站在那,只是他自己。
她的初衷被唤醒,仿佛找到了光与暗的平衡。他的存在像是一个道标——毋须畏惧地狱的泥淖,也不必沉迷天堂的梦好,去向属于她的人间就好。
“弗朗索瓦,能在巴黎见到你,真是再好不过了!”
欧罗拉的眼眶中析出些许润泽。
她看见彼颂特意曲起的右臂,轻快地挽了上去。迟来的低哑回应,有着说不尽的感激。
肖邦听着欧罗拉微颤的话音,感受着臂膀传来的温度,发现来安亭街38号接她,是个绝对正确的决定。
他没有去探究原因,只妥善地关注着她的情绪。看她从低落中恢复,便安心引她走进新家。
巴黎是座极易令人迷失的城市,对细腻敏感的人尤甚。
此番前来迎接,肖邦一是出于礼节,二是暗示欧罗拉一些东西——不过这位小姐足够坚韧,还未等他开导,她就做好了调整。
棕发的青年完全明白少女那句话的意味。
如果欧罗拉的钢琴被蒙上灰色,他宁可她一生都远离巴黎。
喉间发出的音色越发柔和,肖邦耐心地向欧罗拉讲述着在这座城里的生活趣事——鉴于未婚妻小姐叫对了他的名字,没有使用生疏的敬称,他的愉悦度如同上行的音符般稳固攀升。
一直到他将她领进门。
“话留着什么时候说都不迟,而现在——”青年笑望着少女,示意她可以松开自己自由观光,“去看看你的新家吧,欧罗拉。”
经管肖邦自己曾经声称是“查理十世的支持者”,但给欧罗拉的这间住所,处处充斥着路易·菲利普风格——省去了繁琐到目眩的装饰,线条清醒却不失优雅,以舒适取代无意义的精致。
墙纸是一片米色,上面绘着山鹘鸟,一直延伸到明亮的落地大窗前。阳光洒落在室内,深红的窗帘多缀了一层白纱,被温柔地缓和成枣色。最里面的窗前摆着一方伞脚矮几和躺椅,显得分外闲适。
壁炉上摆着一尊路易十五风格的漂亮座钟,树形的大烛台等待着夜色的降临。炉膛前摆着柔软的沙发,因被罩上素色的绸缎变得更加精妙。稍远的墙边,空荡却精致的展柜等着被填满。而另一边,成套的鸡翅木餐椅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温情。
青年怡然地看着少女在大厅里飞来转去,眼中流转着满意欣喜的光。轻咳一声后,提醒她别忘了去楼上看看。
只见她眼神发亮,停顿两秒后,提起裙摆便拾级而上。
肖邦好笑地看着欧罗拉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渐渐抚平唇线的弧度。身后炙热的视线早就似要将他后背的衣服点着。他淡然地转身,看到肃穆的女管家正抿着唇高傲地打量着他。
如果他的感觉没错,从他接近未婚妻小姐的车厢起,这道“并不友好”的视线,便从未中断过。
想想自己如今的身份,肖邦一点都不奇怪自己在长者那讨不到半个微笑——任谁得知自家瑰宝被婚约给一个陌生人,都会抱有敌意呢。
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被冒犯。相反,他对只身来到巴黎的欧罗拉,身边能有一位睿智精明的长者相护,反倒倍感欣慰和舒心。
“您好,佩蒂特女士。”
肖邦谦和地行礼,依照未婚妻信里的提及,准确地叫出了对方的姓氏。
意外只在长者脸上存在毫秒。她颔首,默无声息地回给对方一个标准的礼,声色平静地说:“你好,彼颂先生。鉴于你和我姐小姐的‘关系’……不必使用敬词。”
本是拉近距离的话,却被对方巧妙地灌输着疏离的意味。青年敏锐地在这简短的词句里,读出些许幽怨和不忿来。
肖邦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遂在餐桌上的纸袋里取出几份纸张,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把钥匙,准备将它们递给佩蒂特。
“这是?”
“这一份是租房合约。得益于我某个朋友的关系,我租下这幢房子时价格十分公道。租金我一次付满了三年,期间如果欧罗拉想换新住处的话,女士你只需拿着这份合约去找房东,除去应缴的数额和百分之十的违约金,其余都会退还给您。”
肖邦看着佩蒂特扫视完纸上的文字后,又递给她第二份。
“这是我重新给这间屋子添置的家具清单。退租后,这些家具都可以带走——请放心,它们搭配巴黎目前任意租房的风格,都不会突兀……当然,如何处理它们,决定权在你们手里。”
紧接着,青年又往长者手里叠放第三份。
“这上面记载着在巴黎生活的相关,衣食住行和我所能想到的一切。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想由女士你分享给她最合适,毕竟你才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明天会有一名专门盥洗衣物的女佣上门,你只需考察她合不合格,她的佣金由我这边支出。”
肖邦刚想递送钥匙,当下就被佩蒂特制止。
“彼颂先生,这些——你做这一切?”
“我想,佩蒂特女士应该知道,欧罗拉为那个随手签名付给我一笔不小的数目……我只把这条当做说笑,但她却把对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当了真。女士,主的信徒不觉得他做的事值得如此的回报……这一切还请您瞒着她——相信我,她知道真相后又该较真啦,我可不想策划的一切都白费呢。”
他适时将两把钥匙放进佩蒂特手心。
“女士,虽然住在巴黎的大多数人,会有把备用钥匙放在值得信任的好友那的习惯。但我认为,除了房东,这两把钥匙的最好归属就是她和你,请你务必收好。”
“那,你呢?”
长者的话清冽如被春之女神包容的冰雪。肖邦发现与自己交叠的视线柔软而又复杂,心下变得更加熨帖。
“噢,女士,等你什么时候信任我了,我会非常荣幸替你们保管它。”
“弗朗索瓦,我喜欢这间房子,楼上的布置简直太温馨啦!”
欧罗拉几乎用飞奔的速度下楼,看到佩蒂特和未婚夫先生和谐融洽地相处,心间便被莫扎特的欢快旋律填满。
少女激动地拉着长者述说着她的所见,佩蒂特慈爱地倾听她絮絮叨叨,轻抚过她的头顶后告退去整理行礼。
少了人分享,欧罗拉还有些意犹未尽。
“看样子,你对我的品味和布置甚为满意,‘未婚妻’小姐?”
青年凑近她,眉眼里满是烟波。
少女刚要答,却因他的调笑换了说辞。
“不,‘未婚夫’先生,你遗漏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哦,是什么?”
欧罗拉指向那团汇聚阳光的空旷大厅——
“钢琴。”
巴黎同时存在着地狱和天堂,而钢琴,是欧罗拉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