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又开始咳嗽, 无力继续弹风谱月了…… 男女双方将自己的半生交给一支雕花的木质蘸水笔,用一瓶不知产地的黑色墨水,将名字留在了属于对方的羊皮纸上。等墨水干涸, 白纸黑字, 似乎就是两颗坚定不移的、毫无悔意的心。
令人遗憾的是, 这神圣的一刻,无关乎爱情。
但又使人琢磨不透:少女和青年的仪式,不含丝毫胁迫——至少从他们脸上, 可以看到毫不勉强的舒心笑容。
或许一切都是意外,却也担得起一句刚好。
于万千种可能中,恰巧赶上最好的选项。
她收回脚, 不由地想起签完婚书后那一幕小插曲——
在沃德辛斯基伯爵的宅邸完成的定亲仪式, 身为长辈至少要出席结尾。确认婚契成立的时候,欧罗拉正要把婚书递给伯爵核查, 不料身边新晋的未婚夫先生要比她快得多。
她看着伯爵连连点头,婚书被卷起系好后还给青年。来自巴黎的绅士侧耳告诉少女,她的那份不用核对,顺带还附赠了一枚和煦的笑。
被咖啡香气包围的欧罗拉,回忆起那对伯爵夫妇毫不反对的表情, 加上某个百合花一般的青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甩甩头, 不禁好笑自个儿过于敏感了。
婚契书啊……
从未料想过,来到十九世纪的第一件事, 就是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呢。
“欧罗拉, 你回来了。”
陷入自我世界的少女正幽幽叹气, 听到熟悉的声音偏过头, 看到佩蒂特正坐在橱窗的餐桌前, 手里的绣崩上飘落着零星几朵丝线绣成的小花。
就像出海的船总会归港一样,她立即快步过去坐下,将所有的感叹和唏嘘都抛之脑后。
“是的,柯塞特嬷嬷,你的事都办好了吗?”
店主适时地给窗边的客人端上香醇的牛奶咖啡,告知钢琴已经修好,轻易便收获一份来自少女的惊喜感谢。
长者以颔首示意,未曾移开过分毫视线。
杯勺在欧罗拉的指尖轻转,将深棕与暖白搅拌成更加温柔的颜色。佩蒂特看着自家小姐恬淡的笑,脸上的肃穆便柔和了好几分。
霎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今天让欧罗拉独自前往沃德辛斯基宅邸,是佩蒂特思考良久后作出的决定。
即使这或许违背了她的职责。
自小姐从高烧中醒来,已有些许时日。教导嬷嬷无时无刻不再感激上帝,能让少女重新恢复健康。
就算她丢掉了过去的记忆。
就算她对自己不再如往常亲昵。
失去记忆的欧罗拉很不一样。
她似乎更独立,更自主,也更坚强——尤其当她坐在钢琴前,整个人都会迸发出夺目的光芒。
佩蒂特几乎快分不清究竟哪一个小姐才是真实。
她只知道,现在这个小姐,对她是陌生的。
陌生,就意味着距离感。
以至于佩蒂特最近总被某个念头困扰:她,是不被需要的。
小姐学东西很快。
她能切近欧罗拉生活的地方,忽然越来越少。
年长者照顾了少女整整十八年。
她说不清这种滋味是为什么——但如果这是小姐期望的,她只会祈祷属于“欧罗拉”的人生会更好。
比如不陪着欧罗拉去面见最后的血亲,是方便小姐建立新的联系时,不会因为她备受限制。
属于少女的全新人生……
如果记不得过去的话,彻底忘记或许会更好。
但等佩蒂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拿着绣崩坐在咖啡店的落地窗前,看着那条小道上的过往出神了。
要办的事?
那都是借口。
除了等你回来,除了确认你一切都好……欧罗拉,我没有别的要紧事。
佩蒂特将手里的刺绣放到腿上,看着欧罗拉琥珀色的眸子,说道:“嗯,是的……都办好啦……”
未等对面的人回答,她又小心翼翼地补问了一句:“你……今天去见沃德辛斯基一家,感觉怎么样?”
“感觉?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少女呷了口咖啡,享受着苦意顺着舌苔恰到好处地刺激着神经。她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杯盏,在口袋里将那个小物件掏出来递给长者。
“嬷嬷,很抱歉啊,这个东西我没送出去——还是由你收着比较好。”
“为什么呢?小姐……你就不好奇这样东西是什么吗?”
欧罗拉抬起头,她似乎诧异长者的探询,“从我醒过来起,就一直是佩蒂特你在照顾我啊,我把它给你收着哪里不对吗?至于它是什么,嬷嬷你想告诉我的话,我会好好听你说。”
佩蒂特哑然,她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没送出去呢,欧罗拉?”
“我不觉得沃德辛斯基能拥有这个,毕竟他们对我父母的某些言辞颇有些高傲——你让我凭感觉做选择,我的感觉让我把它交给嬷嬷你。比起其他人,我更信任你。”
欧罗拉说完就去专注她的咖啡,完全不在意她竟在佩蒂特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长者沉默片刻后,毅然在餐桌上磕碎了这样东西表面的封漆。小东西在她手中正反拧转几圈后便被打开,而后少女听见金属物品掉落在桌面的声音。
一把特殊造型的钥匙。
佩蒂特格外轻缓地将食指伸进小筒里,将一张小纸条捻出来,上面的字迹布满岁月的痕迹。
“‘我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购置房产,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哦,上帝,我只是那么一说,我无法确保那些抛弃我的人不会想尽办法将它们拿回去。为了我们的欧罗拉,每年我都会秘密地给她存上一笔钱……如果我能送她步入教堂,我很乐意把它当作嫁妆;如果没有如果,我希望它能让我最爱的孩子更有底气。’”
长者拉过少女的手,颤巍着将钥匙放到她手里。
“欧罗拉,这是你父亲的原话。钥匙和银行的口令,他们把珍贵的留给了你,他们永远爱你。”
足够了。
佩蒂特心中缺失的一角被圆满地填补上——小姐即使失去记忆,也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事。她能维护故去的父母,能信任自己……即使她和曾经的小姐不太一样,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柯塞特女士,您似乎忘记了自己——比起这些,嬷嬷,你要比它们珍贵得多。”
钥匙似乎并未被欧罗拉放在心上,她笑着望向早已不复平静的佩蒂特,坦然地说出她的看法。
“看来,我这算是拥有了两份嫁妆?我对我们在巴黎的生活倍感期待——它能让我们过得更好一些,还是你收起来吧。嬷嬷,就算没有它,也请相信我能够养活你。”
钥匙再次回到长者手中,佩蒂特震惊地看着欧罗拉灌完咖啡后愉快地奔向那架钢琴。琴弦早已经续好,不一会儿音乐就开始在咖啡馆里回荡。
巴黎?
欧罗拉这是想去旅行?
养活我?
小姐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甜蜜又荒谬的话?
佩蒂特无奈地展开欧罗拉留在餐桌上的羊皮纸卷,笑容眨眼间凝固。
婚契?两份嫁妆?
神啊,沃德辛斯基怎么敢!
我果然该陪着她去——小姐这是被欺负到把自己卖了吗?
弗朗索瓦·彼颂。
佩蒂特死死盯着这个签在婚契上的男名,只恨不能将它灼成一个黑洞。
“我带您,去巴黎。”
神啊,我没有听错吧?
我那几乎没眼回顾的糟糕求婚竟然得到回应了,还是肯定答案!
欧罗拉感觉像在做梦一样。她走在路上的每一步,都带着轻飘飘的虚浮。
事情如愿解决,一切按照期望的样子发展,按理说她应该高兴——接下来只需安心等着去巴黎的日子,去追寻肖邦的音乐就好。
但她说无法忽略心间的那份在意,好似现在她所经历的都是虚幻。
手心里的金币已被捂热,金属的质感反倒将欧罗拉拽回了现实。
她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人。
和青年相差一个身位,少女只能看到青年的侧脸。比起正脸来,他的侧脸多了几笔刚毅的线条,鼻梁并不平直,但在这折角下,唇被衬托的格外柔和漂亮。
见鬼,我到底在看什么啊!
欧罗拉用力地捏紧握着金币的手,偏过头将青年的面容从视网膜上赶出去,却把他耳畔那缕松软的发丝卷随着步履跳动的画面,记在了脑海里。
金路易,等值一节肖邦的钢琴课啊……
这个人,我又能给予他什么呢?
“到了,小姐。”
温和的男声给出提醒,欧罗拉回神,发现他已经领着她来到音乐室里的聊天小茶几前。
少女下意识地去搜索她打包好的那叠乐谱,原先放置的位置早已没了它们的踪迹。
但愿肖邦的乐谱能得到最好的对待。
再一次暗自祈祷后,欧罗拉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安静地停落在她身上。她即刻抬起头,对等待着的青年赧然一笑。
“您先在这坐下吧。我去取我的那份婚约书,顺便再去找这家主人借点笔墨。请您在此稍等我片刻。”
他绅士地领着她坐下,站在矮茶桌前向她说明去向,得到她的点头示意后才径直离开。
安静重新回归大厅。
欧罗拉总算能好好呼吸了,这样的经历太过于耗费心神。她将金币收进裙子的口袋里,听到轻微的碰撞声后,恍然发现自己似乎遗漏了某样东西。
想起佩蒂特嬷嬷的叮嘱,加上在沃德辛斯基大宅里遭遇的种种,少女轻哼一声,随即决定不把这小小的物品送出去。
——不管它是什么。
再次将婚书摊开,欧罗拉在茶桌上细心地将羊皮纸上的褶痕捋平。
这是一张未曾使用的婚契,除了几段空泛的、被无数美好词汇修饰的贺词句段外,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
当然,写下这份契书的人字很好看,手写的字体弯弯绕绕,但多少将纸张沾上些人情味。
没有署名。
少女这才惊觉:她和那个男人在玫瑰花园里聊天半晌——噢,他都马上要成她未婚夫了,她竟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啪——
那只能在钢琴上弹出美妙旋律的右手,干脆地落在了额头上。
猛拍自己一记的欧罗拉,扯出一个尴尬而又懊恼的笑来。
走廊里渐渐响起一阵松弛有度的徐步足音。
少女立即坐正身姿,盯着婚契仿若无事发生,静待来人。
嗯,反正那个人要签名字的。
到时候再重新认识一次就好。
肖邦刚进门就看到欧罗拉端端正正地坐在右前方。
只缺一对翅膀,她就能同等替换那尊摆在自家壁炉上的天使雕像。
他不禁有些好笑。在他离开这一小会,不知这位小姐又在脑中探讨了什么奇怪的问题,反倒把自个儿弄得紧张兮兮。
他走过去,点头示意,选择对面的那把沙发椅坐下。肖邦的动作又轻又自然,完全顾及到给对方适应调整的时间,没有将视线分散出去。
他将墨水架摆在茶桌的正中央,挑出一根插在架子边上小笔筒里的蘸水笔。确认笔尖状况,蘸取好墨水后,将笔递给少女。
“您可以最后再思考一下,我并不介意您此刻反悔,要知道——”
肖邦本想再给对方一次细致考虑的机会,但欧罗拉用行动拒绝了他。
只见少女干脆地接过木质雕花的笔杆,利落地拽过青年面前的那份婚契,毫不犹豫地在两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永远不会后悔!”
现在,轮到欧罗拉递笔给他了。
嗯,还要加上两份只欠他签名的婚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