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又开始咳嗽, 无力继续弹风谱月了…… “我希望,他的文字能和这墨色一样,终究能够不朽吧。”
老赫本看着正认真核对墨迹的少女, 耳边回荡着她刚才轻描淡写地说出的迷人语句。他不动声色地瞄了眼愣在柜台前的青年作家,露出浅浅的微笑来。
想必维克多, 也被她这句可爱的表白震动心神了。
店主看着老熟人再次悠悠靠在展柜上,对着自己感叹生羡道:“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啊……老赫本,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 该会有多幸福。”
他刚要说什么, 女客就抬起头来,似乎对墨色非常满意:“先生,我就要这个。另外我还想看看‘祖母绿’……你们,在说什么吗?”
他说了句稍等,就去给少女取另一个墨水匣。刚转身, 就听见维克多再次打开话匣子。
“您知道那句话对一个作家而言, 有多大的杀伤力吗?亲爱的不知名的小姐,如果我还是单身, 还不曾拥有我的爱情……相信我, 为这样一句话, 我愿意冲破一切俯首亲吻您的手背,即使要和您的‘作家先生’一较高下、文战笔伐。”
“先、先生,您一定是……拿我说笑吧。”
“小姐,我相信维克多说的是实话, 这位大作家, 不会在这件事上欺骗人——您方才那句话, 过于迷人了。”
身为一个老巴黎, 赫本对维克多展现的法兰西人浪漫特质一点都不意外。他把新墨水递给少女, 看清她的神情后,才发现她并没有在意作家的话。
“您……该不会还没认出他是谁?”
“抱、抱歉,我对作家……的确知之甚少。”
“给你个提示,小姐,‘暮歌’。”
老店家满怀期待地等着听到来自女孩子可爱的尖叫声,就像沙龙里为这位作家的文字倾倒的众生一样。
“那是诗歌吗?先生,非常抱歉,我对诗歌了解不多……比起文学,我的人生几乎只和音乐有关——”女孩子顿了顿,迟疑着又补了句,“对于我不了解的,我不敢妄言。先生,虽然我读诗不多,但说到《暮歌》,我贫瘠的脑海里还是记得一首的。”
“念,我想听听看。”
听出来了,维克多的期待反倒被勾起。
他也张着耳朵,等听那首被少女记住的诗篇。
“我喜欢将暮未暮的原野,在这时候,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而黑暗尚未来临。在山岗上那丛郁绿里,还有着最后一笔的激情。
我也喜欢将暮未暮的人生,在这时候,所有故事都已成型,而结局尚未来临。我微笑地再作一次回首,寻我那颗曾彷徨凄楚的心。[1]”
“希望这首诗能弥补我认不出您的遗憾,有机会我一定拜读您的《暮歌》。”
她的注意力似乎从未从心仪的赠礼上离开,说完话,又开始认真试色了——无论身边站着的人是谁,都不能动摇她。
“来自……东方的诗意么。”
店主听到一声轻叹,融进试色纸上蓝绿的游丝里。
……
足量的律师,外加袖珍的祖母绿。
因为绿墨水只求寓意,店主帮欧罗拉用小指长短的精致细琉璃瓶做了分装,很体贴地帮她封好瓶口。除非用力砸碎,否则这样小东西绝对安全。
终于挑好回礼,欧罗拉满意地等着店主完成最后的装饰。她掏出那枚金路易,不舍地摩挲着它,最终闭着眼将它递出去。
“小姐您……是有什么难处吗?”
“没有,先生——我只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请您保管好这枚钱币,不给我找零都没有关系。不日之后,我一定会来赎回它。可能我有些死板……您就当它对我很重要,不要把它交易出去就行。”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请求,店主放下了接货款的手。欧罗拉见此有些着急,她前倾身体,想再争取一下。
一枚金币落在玻璃柜台上,旋转几圈后,躺下。
“墨水钱我付了。老赫本,时隔这么多年,你磨叽的性子还是改不掉——她那么珍视那块路易,我光用手想就知道和这墨水要送的人有关——发发善心,我的朋友,难道你想成为我笔下的主教大人吗?”
欧罗拉侧过身子,青年作家的眼神早已褪去锐利,他看着店主满口都是打趣。
“先生,这不合理——”
“合理,小姐。为您那句话,为刚刚那首诗,为您带给我的写作灵感——我付出那枚金币完全值得。我的钱给出去,就绝不接受退回。”
欧罗拉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那瓶祖母绿的幸运光环,她又一次在十九世纪得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先生,您有您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原则——这样吧,店家,您收下这位先生的金币,但我和他打个欠条留在您这。下次我拿钱来赎欠条,他以后来您这买墨水,您就给他减钱。”
欧罗拉抽出柜台上一张完好的试色纸,落笔干脆。
……
女客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店主看着那张所谓的欠条,回想起作家的好意被人用这种方式接受时脸上可爱的表情,不禁打破沉默,开始调侃对方。
“我没想到,维克多,你去年引起轰动的《暮歌集(les chantscrepuscule)》[2],竟然还有人没有拜读过?”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在取笑我,老赫本,没听见那位小姐说的话吗?她‘对诗歌关注的不多’,口音也不是老巴黎……”
他把蘸水笔地给大作家,敦促他在欠条上签字。
“不过刚刚那首诗——啊,维克多,你说我要是提起《巴黎圣母院》,她会不会就是另外的反应了?”
“一听的确就是她会喜欢的诗……这个问题只有主能回答你。不过,我倒是期待,能和她的‘作家先生’交个手呢。”
青年拿起笔,点尖在纸上勾勒出潇洒的优雅。
——victr hug。
维克多·雨果。
法兰西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肖邦将李子酱涂在面包上。一咬下去在口腔中弥漫的李子的清新香味,仿佛把整个夏天都包裹进去。佩蒂特做果酱的手艺实在太妙,这小小的果酱绝对是地地道道的波兰做法。
一天前,欧罗拉往去取信的门仆手里递了分邀约,请他今晚来家里用餐。
信中提到了答谢,也批注会筹备一大桌波兰菜。等到赴约,青年才发现,这餐桌上几乎有着波兰的一年四季。
“是的,弗朗索瓦,因为你的礼物过于珍贵,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回赠你。”
“这桌菜已经是非常棒的回礼了——”
“如果只有这顿晚餐,我可不好意思请你来……还有别的呢,我好歹又欠了份人情。”
“听起来给我的惊喜有些来之不易?那就先不要说它,让我多期待下。等我离开的时候,再把你的礼物给我带走吧。不过用餐的时候,你应该不会介意和我讲讲‘欠人情’的故事?”
听到他的回话,欧罗拉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她取过一个分食盘,帮他盛上一些猎人炖肉(bigs)。
肖邦接过盘子,扑面而来的酸菜肉香让他胃口大开。就着美味的炖肉,未婚妻小姐给他讲述了她的奇遇。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机会的话,欧罗拉,你还会把那架钢琴带回家吗?如果不是它,你或许就不用经历这些——”
“没有如果呢,弗朗索瓦。我是钢琴家,就会有我的职业觉悟——钢琴家虽然可以驾驭任意一架钢琴,却只会在最好的琴上练习。况且那架琴,弹奏肖邦真的太合适了。”
只会在最好的琴上练习……
在青年正为这句话震颤的时候,突然出现的“肖邦”,将他所有汇聚的情感全部冲散。
欧罗拉适时地给他一枚酿鸡蛋。
肖邦无暇顾及心中的异样,伸手接过时发现她光洁的手臂上新增的块状红色伤痕。
“你的手臂……怎么了?”
“啊,这个呀,没事的,不用担心,我不太会用家里的烤炉,烤点心的时候被烫了下。”
他看她毫不在意地甩着手臂,只能皱着眉提醒她。
“你是‘钢琴家’,欧罗拉,要爱护好手和臂膀。”
“我会的,弗朗索瓦,这次不一样……有必须要这么做的理由呢。”
她鼓起的脸颊像是一只囫囵吃着橡实的松鼠,听到上菜的脚步声,她的眼中再次放出光芒。
肖邦不禁被欧罗拉勾起了好奇,他没有说话,只嗅到佩蒂特刚放下的盘子里,满是诱人的香味。
一块块心形的厚饼干,或裹着薄薄的巧克力涂层,或简单地撒着一层白色糖霜。酥脆的外皮配上内里海绵般的孔洞,咬下去会在舌床上铺开一地的姜香。
“上帝啊,竟然是姜饼面包(ginger bread)——”
“哇,弗朗索瓦,我真高兴你能认出来。这是我唯一能做出来带有波兰味道的点心,要尝尝看吗?”
他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赶紧取了一块,细细在口中咀嚼。
关于波兰的记忆再一次在脑海中泛滥。轻咬,吞咽,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在蜿蜒流淌的维斯瓦河上游追寻着哥白尼的脚步——他还是那个吃着姜饼,仰望星空的男孩。
“这个味道……是托伦!”
仅这一组简单的发音——trun,就叫肖邦几乎落下泪来。
“能被你喜欢真是太好了。这个口味的姜饼,肖邦也很爱吃呢。”
肖邦,又是肖邦。
世界上最好吃的姜饼,他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主动】
果然,踏上马车独自一人来拜访所谓最后的亲属,就是一个大写的错误!
哦,都怪咖啡馆那架胡桃木立式钢琴太诱人,她的手一刻都不想从黑白键上离开。这几日沉浸在回忆音乐演奏的幸福里,欧罗拉直接忘记要去“了解自己”。
直到她彻底恢复元气,一辆算得上漂亮的马车停靠在旅宿的小店门前。
原来,“我”来德累斯顿是投奔亲戚的。
原来,“我”的亲戚正好在这度假。
原来,“我”姓沃德辛斯卡。
……
沃德辛斯卡?!
浑浑噩噩地上了马车的欧罗拉,此刻的心情不亚于昨晚把老店主的立式钢琴弹崩时的无语陈杂——她不过应邀弹了首激昂点的《李斯特练习曲》而已,琴弦竟然就断了——虽然店主开导她钢琴放那做摆设太久,琴弦早就老化该更换,但她依旧被刺激得精神好一阵恍惚。
在十九世纪,李斯特总是代表着“钢琴杀手[1]”,无情地收割着琴弦的寿命。
那“沃德辛斯卡”这个词,则是代表着肖邦的冷漠,将她的灵魂冲击得飘来荡去。
历史上,肖邦曾有一次最接近婚姻的机会,他有过一个姓“沃德辛斯卡”的未婚妻。但最终婚约无疾而终,成了他的“莫雅-比耶达(mja bié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