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城的猛浪似乎永无平息。
从海中一路冲来，把礁石撞击得铮铮作响。
满岸的招潮蟹铺天盖地地互相撞击着，发出甲壳的“磕磕”声。
这是永华国最东面的一座城。
最贫瘠，最惨淡，最风雨飘摇……
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孩，拖了几十斤重的海鱼，踩着扎脚的礁石海岸，辛苦地走向不远处的大宅邸。
那个宅邸与万安城的华贵阁楼相似，但一副冷冷清清的寡淡模样，只有一层，颜色也素雅。没有大黑大红的装饰。
小小的庭院，用雪白的沙子铺满，白沙用木梳绘画出海浪似的花纹。
男孩真的累了，一头栽倒在沙地上。出生至今，十七八年，他从未吃饱过。这一次，大概真的要饿死了吧……
一个武士打扮的男人抡起了长长的麻绳，抽打在男孩的背上。麻绳里的海水渗入皮肉，疼得男孩浑身抽搐……
“谁……能来救救我吗……”
男孩抬起头，看到了一个从夕阳中走来的女人。女人一身白衣，神色傲慢。
“无常吗……我要死了吗……”
男孩看着女人轻轻抬手，他身后就传来了爆鸣声！那个武士惨叫着，化作了灰烬。
“你是无常吗？”奄奄一息的男孩冷笑着问。
“不，”女人不安地看着海岸线说:
“我是神灵……失职的神灵。”
海浪在呼啸不止，这座支离破碎的城，已经几百年没有镇守它的神灵了。
耀辉摸了摸倒在地上的男孩，男孩的皮肉开始新生了。
朝凌看着这座面目全非的遗珠城，一时心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她躲开这里，躲了几百年。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这儿。
几日前，那艘突然出现的帆船带走了秋宁，御海虚急得焦头烂额。
帝临突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丰恒城内的幻境消失，帝临藏起来的井都暴露了出来。那些井，仿佛弥散欲望的血洞。插入地底，勾引着每个妄图动用魂魄的歹徒……
皇帝每次都出场得特别及时。
奔马城出了战乱，朝凌一行人解决得七七八八了，皇帝的军队终于赶到了奔马城，安抚人心、重建家园、拨粮平乱。
最后奔马城人还得感谢“皇恩天地大，帝德雨露深”。
丰恒城之乱也是等到耀辉把地脉的阵点封印得差不多了，皇帝的人马才气定神闲地“匆匆赶到”。然后扼杀流言、清理门户、重建坊市。
挂的名头还是皇帝的惟贤惟德，心怀万民。
皇帝的做派气得朝凌不眠不休地飞了七天六夜，直接冲向皇宫面见皇帝。连万安城那么密的地脉都压不住这个气血攻心的暴脾气……
她落在宫殿里，冲破侍卫的阻碍，要强行带走樱华。皇帝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问:
“理由呢？冒冒失失进来，总得给朕一个说法吧。”
朝凌冷冷扔出一纸奏章，仔细描述了天地宗和海沧国人勾结的事实。
皇帝瞥了瞥，然后冷笑着撕碎了奏章:“你带走樱华，便是带走了联姻的筹码。万一樱华死了，海沧国以此为借口，发兵可怎么办？”
朝凌也冷冷地说:“既然你知道樱华是联姻的筹码就该早早让她成为皇后。这样在皇宫里软禁一个海沧国女子，难不成你还真不怕风言风语？”
皇帝不屑地说:“樱华是海沧国贵族，也是海沧国进攻时，朕为数不多的谈判条件。我怎么保证，你不是站在海沧国那边儿的？”
朝凌翻了翻白眼:“我帮你平定了愈发凶悍的星狼国，你还对我将信将疑？海沧国不过弹丸之地，只要我愿意，他们早就葬身火海了！”
皇帝最后发问:“那你有什么担保抵押吗？在朕这儿放个信物，事成之后，你还朕樱华，朕完璧归赵。”
朝凌不爽地扔出了遗珠琴:“别像个守财奴似的，你拘着阿寿那么久……”
“好了好了，”皇帝似乎被揪到了话柄，不耐烦地打断了朝凌:“带樱华走吧。你那些妖怪朋友在那沧海碎岛上，可等不了那么久。”
皇帝淡然地走向了寝宫，临走还不忘特地嘱咐一句身边的太监:“记得让阿寿来陪朕读书，朕现在，就喜欢他待在朕身边。踏实！”
朝凌每每回忆起皇帝胜券在握的嘴脸，就气得浑身烧起冲天烈焰……
“古绿家族、德龙家族、龙一家族。这里，囤积了七八个万户以上的大家族……各家族的将军连妻室都带来了吗……”樱华忧心忡忡地看着耀辉带回来的旗帜。
“你作为海沧国贵族，竟然不知道这些事吗？”朝凌掂量着樱华话里的水分。
“海沧国的书卷历史都被大将军删改了，”樱华镇定地看着朝凌:“我们同永华国的往来。百年来对于遗珠城的归属权。甚至，我和姐姐这样为了国家而被迫和亲的女人，都被可以抹掉了……”
“你知道吗，我姐姐的衣冠冢，墓碑是面朝西方的。因为东面有梦川家的宫殿……我们这样的屈辱之身，到死，都不配面对大将军的宫殿厚葬……”
“甚至我姐姐死去这么多年，我想东渡来到永华国一探究竟，也被各方阻挠。最后，我不得已才买通了船家偷渡我来到永华国。”
“大将军是何等精于权术，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不利于他的记载都会被更改。我们并非可以躲避，但我的同胞，并不能像我一样远渡重洋。他们能得到的只言片语，全是错的，他们才不得不错的啊……”
朝凌显然不接受樱华的解释:“把篡改历史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国家，生出你这么个学了不到半年永华国语就如此巧舌如簧的人。你让我怎么信得过？”
樱华只是长叹了一口气，问:
“那我问你，万安城的百姓，知道王允淳是怎么死的吗？知道他们的家人为何惨遭不测吗？知道你和你的伙伴藏身丹枫山吗？”
樱华的话仿佛致命剧毒，一下就扼住了朝凌的咽喉……
这是经不起推敲也不能去细想的问题。
是皇帝和百姓之间，那层不能戳破的，
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