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渝干净利落地在交换的布帛上签下名字。
她紧紧抱着盛着良药的玻璃瓶,像抱着全世界的希望。
被抽取寿命那一刻,那个沉睡的梦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共进晚餐……
然而这个温馨的一刻,却因杨禾的缺席,从未实现。
杨禾似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他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想去阻止画中的人。
“不要……不要答应……”
然而他只能扑空,跌坐在地。
他眼睁睁看着何渝第二次踏入“重来”。
这一次,她比第一次更快地签下名字,献出了自己的灵魂。
他听见她说,“试问天底下哪个母亲可以放弃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能放弃我的孩子。”
他看见,她在她人生最后一个梦中,嘴角挂着从未有过的满足笑意。
因为,在那个梦里,她梦见杨禾用自己挣的第一笔钱给她买了件礼物,一套木制的飞鸟。
飞鸟两大一小,一按开关,都展开翅膀飞翔起来。
杨禾说,“妈,小禾长大了,再也不让你和爸担心了。”
何渝摩挲着飞鸟的翅膀,忍不住泪眼婆娑,喜极而泣。
“小禾,爸妈对不起你……早该放你自由飞翔。”
“小禾,请你一定要自由,自由地飞翔!妈妈已不能再陪你……”
这是何渝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影像的最后一幕。
“不……不……”杨禾疯狂地扑过去,再次落空,摔倒在地。
“看不出你竟然这般爱你妈妈,但为何她在世的时候,你却对她没有半点好?”
玖笙盯着他,冷声问道。
“我……”杨禾似被戳到痛处,半跪在地,抱着头,说不出话。
玖笙却不放过他,她站起身,厉声质问道,“你抢走她口袋里最后一块钱,让她饱受饥饿的时候;你到处闯祸,害她替你挨拳打脚踢的时候;你吸毒吸得比吸血鬼还厉害,害她负债累累,受亲朋唾弃的时候……
你可曾想过,这个女人,可能是世上最爱你的人,你可曾想过,若是你愿意戒掉毒瘾,重新生活,她或许不用死!你可曾想……”
“不……”杨禾已痛苦得趴在地上,不断撕喊,“我不知道……我无法面对……”
玖笙步步紧逼,“无法面对?哼,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健康,是你母亲用寿命和灵魂换来的?原本该死的那个人,是你!”
“是,”杨禾突然一改畏缩,挣扎地站了起来,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激动地朝玖笙嘶吼,“我是该死!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我早他妈就受够了!可是有谁他妈的给过我选择?啊?”
杨禾血红的眼里透出一股狠狠的戾气,凶狠地盯着玖笙。
“从小到大,他们用爱的绳索和保护的镣铐将我紧紧绑在孩童的椅子,让我永远不能长大!他们像培养温室的花朵一样养着我,却在某一天,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将我丢到雪地里,火海里。这种想活活不好,想面对却又无法面对的日子,谁他妈懂我?”
杨禾怒得一脚踹翻木椅。
玖笙无视他的暴怒,反问,“难道你活得不好,全都是别人的错?难道你自己就没半点责任?难道你能够一辈子当孩子,永不长大?”
这句话更加刺痛杨禾,他双手用力一扫,红木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与此同时,杨禾爆发出比落地声还要大得多的笑声,沙哑撕裂,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你以为,我没想过要长大么?我没想过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可是有谁教过我?
每一次困难来临之时,他们永远都会第一时间挡在我的面前,从不让我面对。久而久之,我变成了只会躲猫猫的胆小鬼,一辈子都躲在他们的身后,不敢独自抬头。
他们以为这就是爱我……真是可笑……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被他们的爱折磨到恨不得立即死掉……我恨……恨所有人……”
这段话似在杨禾内心压抑许久,不小心触动了开关,便同骤雨狂风般喷涌而出。
错的永远都是别人,这是杨禾心中的王子理论。
杨禾的拳头在红木桌上捶得蹦蹦作响,似在发疯的边缘。
玖笙不再说话,只是目光平静,望着杨禾。
因为那张疯狂诡异的笑脸上,早已泪流如注。
那个沙哑的声音哽咽着继续说,“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恨那个永远长不大的自己……妈妈……死了……一切……都太晚了……”
玖笙知道,那笑是讽刺的笑,那泪是悔恨的泪。
杨禾的“王子理论”在痛失至亲后,似乎有了些变化。
这是杨禾人生中第一次真正面对自己,是以他心中最后一丝真爱为武器,赢来的面对。这一丝真爱是何渝以灵魂唤回的。
这场与人性丑恶交锋的战斗中,人间真情还是以微薄的优势获胜。
玖笙舒了口气,这场生意总算是没有全部浪费。
“不晚,只要你好好活下去,一切都来得及……”
玖笙走上前,柔声安慰。
不料,杨禾突然一把死死抓住玖笙,疯狂大喊,“不……妈妈不该死……我才该死……你把妈妈还给我……你不是说……可以帮我吗?啊!我把命给你……你把我妈还给我!”
玖笙被他摇得头晕,无心解释。
杨禾见她神色平静,愈发暴躁,他将玖笙一把拖到阳台上,面露凶光,“快答应我……否则我立马将你推下去……”
玖笙还是不说话,任半个身子悬在外边。
同时,左手偷偷朝着黑暗中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下一刻,杨禾突然放开玖笙,抱着头蹲在地上,似苦苦挣扎,“不……我这是在犯罪……妈妈不会原谅我……我不能这样!”
他扑通一声跪在玖笙面前,语无伦次地哀求道,“请你……原谅我……我……”
玖笙还没来得及说话,杨禾突然站起,一个箭步冲到阳台,毫不犹豫地翻了出去。
“喂……”玖笙一声娇呼,紧跟着跃下阳台。
几乎同时,从黑暗中冲出一人一鸟,飞奔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