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伽,
于联合283年,维尔里斯,俄苏尔
回忆什么呢?我的记忆,如果非要回溯到最初的源头的话,我想是这样的:一张床、一间屋子和一道门。某一天我感到不可抑制的痛苦和精神的混乱,非要捶胸顿足、猛地发泄一番才好受;那道门就成了我的目标,我便日复一日地撼动它,用各种方式破坏它。终于有一天它倒塌了,我走出去:我见到前所未有的大光和前所未有的寒冷。那种刺骨的知觉几乎要把我摧毁,可是一种爆发性的、本能似的力量使我奔跑起来,在充斥白光的原野上狂奔,好像这便是始初定义的价值和归宿;接着我从中间碎裂开,不知裂成了多少块——就这么粉末状地飞散进那片刺眼的白色中去。可我不知道这段记忆从何而来,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也不知它是一种实在的反映,还是根本就是凭空被创造出来的一种浓烈情感的体现?它就停留在那儿,不会被我注意和发现;然而我会知道,记忆的地下有这么一种东西,只要发掘就可以得到。就像自己强迫自己似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试图去注意它。它仿佛是游离在记忆的时间轴之外的东西,关于它的其他印象完全是一片空白。
那些能够理解的、包含着更多信息的记忆是与它迥然不同的。在义务学校的窗边我苏醒过来,有一个人正与我对话。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我的记忆中,我绕不开那些,只能去面对,很快便欣然接受。对我而言,公民是简单纯粹的,是共同的朋友,共同的同伴。在一间大厅里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我们还都是孩子:我们都认为平等是基于所有人的任何事情,是联合之所以构架的道理所在。对了,联合:这个语汇对我而言实在有特殊的意义。有声音对我说,联合无处不在,它是我们的每一名公民:但它不是两个,或者三个。缺一名公民就不是联合,多一名公民也不是联合。我是联合,联合也是联合;他是联合,而他和我一起却不是联合。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感到无限欢喜。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令我憎恨: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并不纯然地喜爱整个联合和一切值得喜爱的东西,而唯独在意一些细小的、没人能够察觉得到的东西。我最初的与众不同很快便引起了注意,联合以它的名义命令我改正这一问题。我虔诚地接受,告诉自己这是不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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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1)
叶伽,
联合283年
首先产生的是一种强烈的、明显的喜好……那时身边的一切都在向我招手,都是美好的、幸福的。我不知向哪里去,正如面对那么多值得喜爱的东西不知如何抉择一样,我想拥抱所有目力所及的事物。它们半透明的弧状边缘相互重叠而离散,恍惚中我看不清任何一件具体的东西。但是有些转折发生了,像一次提问:你愿意接受吗?我突然明白了这是联合在对我提问,因为这种感觉仿佛就是我的自言自语。随后一个公民站了出来:我丝毫记不得我是在什么时候见到他的,可是他说:“在义务学校,我曾经为你带过一次路。”我想起来了,那些我所曾经看到的、以及在视野的焦点之外却同样存在的景象,都奇迹般地历历在目。那一天我走丢了;从狭长的走廊望过去,没有亮灯——日光穿过走廊旁的玻璃落在地上,格子般的形状,一块一块暗淡的火红。那名公民就从我身边走过,看到了我,拉住我的手向前走。他显得很高大,穿着义务学校的制服;我仰起头来望着他的脸,以及他光秃秃的脑袋。我朝外望去,什么东西都显得很模糊,有些断断续续的线条和隐约可见的幕墙纹路。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想到,在义务学校是没有这些东西的,那这儿是哪里呢?他蹲下来,平视着我,把我抱起来;我突然变高了,俯视着原本仰视的东西。那种感觉多么美妙!“你愿意接受他吗?”在联合的提问下,这当然是不容置疑的。“愿意。”我听见自己回答道,那名公民笑了。我突然明白了,这并不是联合的主意,但我还是伸出双臂拥抱他,我能从这些动作中感到特殊的、私下的安全和温暖——距离我非常近的、实实在在的温度。
那时我明白,这种动作所包括的还有其他更多东西:形容不出却并不是没有价值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并不是从前的我所了解的。在不透明的膜上划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我撕开它,走进去,那里是膜以下的无限宽广的空间。一团旋转着的颜色旋风刮来,我明白它是有多种——或许是无穷种不同的事物混杂在一起形成的;我知道如何称呼它,却不知道如何称呼组成它的那些东西。但它足够美妙,足够有美的价值,以及去喜爱的价值。这是系统性的文字和数学所形容不出的,从道理上来讲一定是从来就有的;因为去创造这么一种混合物是我们的能力所不能达到的。它随时可以产生,它就在那儿;可是抹消它既无可能,也不必要。它专属于一片建构在我们之上的空间,那儿与我们的世界和我们的思维通过洞连接着;它只是跳出来而已。有时它会藏在洞后,这时我们是拿它丝毫没有办法的。
可是要知道,像我所说过的那样,它是会藏起来的;因为我们并不知道那片空间实际的所在,也不知道运用什么样的命令才能呼唤它走出它的洞穴。它像一个灵,有自己的主意:并且它仿佛听不懂我们说话。经常地,在我的欢欣达到了顶点之后,它好像就不那么高兴似地淡出了我的视线。它是一位神秘的来客,不懂得我们的想法,也丝毫没有一点必要的礼节;它仅仅是想要走,于是它就消失了。我抓不住它,握不紧它。它仿佛并不是联合的造物——联合不仅没有能力攥住它,连阻拦它来到我们身上的本领都没有。于是它就成了我的一个秘密、罪恶的朋友,总是唆使我偏离本该走上的轨道,令我与它缠绵一番;这种事情的诱惑力是如此之大,每当这时,我的自主意识就丧失了作用。我任凭它摆布;它是一个间谍,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我认为诱惑和欺骗我便是它主要的任务——便丝毫不留情面地转身离去。无边的淡漠和失落感就自此而来,像冷湿的水汽自下而上包围了我的身体和我的意识,往往还伴随着令人咬牙切齿的背叛之罪恶。这些混杂在一起的感受还教会了我一些禁忌的技能:如何去厌恶,以及如何去恨。在某一个时刻我明白了,喜爱的感受使我想要拥抱,厌恶的感受使我想要伸出拳头,并向那个东西施加力量与惩罚。我分明地懂得了这条界线的意义:在它的领域,这条界线是绝对的。当它控制了我,我便按照这条界线行事:或者友善,或者仇恨,全靠它来决定。我认识到了这条法则,它回报给我以从未尝到过的、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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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当然地,我发现了新的思考方式。这种发现是滑坡性的:自产生和扩张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找不回关于过去的一切:穿过一层不透明的膜,你会感到有肮脏黏滑的东西披在身上;可是回头望去却什么也寻不见。这时你已经身在一个全新的世界,即使寻找过去本身也成为一件用新的思维思考的事情了。旧的与新的,现在的与过去的,呈现如此巨大乃至相互不可能理解的差别,这种根本的、结构性的区别是什么都难以补救的:因为它从理解的最深层,从思维语言的运作方式的那一层起便深刻地改变了。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而他叫我叶伽。我想叶伽便是我的名字,而这成为了理所当然、无需怀疑的事情。我想,像他所描述的那样——仅仅用公民来称谓另一名公民那样的事情,我再也无法去做;即使我打心眼里认为这是正确的。
PS:11月16日。今天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