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于联合283年,维尔里斯,俄苏尔
那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我的实验室门口。是我叫他来的。昨天我在义务学校外的街道上见到了他,那时他或许还没有完全从那个据说是完全封闭的环境中走出来,适应对他而言更新、更大的联合。和我说话时,他的语言使用得还不错:平稳而连续,但在这看似平常的语调中隐藏着一点原因不明的激动。那时我便再一次打量他:他喜欢把一些奇怪的东西——一些絮状物和灰尘用黏胶粘在脑袋上。我想他可能觉得光秃秃的脑袋有些发冷。我捕捉到了这点,叫他来我的实验室。可是在我走进俄苏尔不久后,那个孩子就不见了。我想是这里永不发光的楼房与迷宫般的小道使他害怕了,但他还是奇迹般地跟了过来。我甚至没有发现他;在我布置好第一次试验需要准备的一切连接之后,他却正好到了这儿。
我不得不对他产生一些敬佩的态度,并且吩咐他把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掉。显然那些潮湿的东西已经发了臭,可是他显然对长久以来收集到的收藏品产生了特殊的情感,并不情愿那么做。我并不讨厌这一点;事实上,这正是他给我的不同的感觉——在这一点上他十分特别。于是我戴上手套,把麻醉液倒在手心,抹在他的额头上。他闭上眼睛,像纸片一样轻飘飘地倒下去,蜷缩在还没有清理干净的地上。他的脚尖碰到了一些酸液,一些皮肤变得苍白,开始发皱、卷曲,变得像一层透明的蛹壳。我把他抱起来,按到清理池中,一遍一遍地冲洗;平放进擦干净了的收容器里去,灌进一瓶瓶的培养液。想到他也即将像曾经的我一样躺在那儿,不知道那时的我是否也是这个模样?可他不是这样的:他看起来纯净而无瑕,简直是我所见过的任何东西中最和谐的艺术品。那时我盖上盖子,把马尔加拉环的正极接在蓄电池上——蜂鸣器哔哔地响了两下。我看见了液面的位置上升了,乳白色的液体开始变黄,没过他的耳朵,有气泡冒出来——接着覆盖了他的嘴,他的鼻尖,他的整张脸,以及他的全部。曲线测试装置随即有了反应。我悬起的心沉了下来,明白这次试验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最起码我选中了他。
———————————————————————————————————————
对另一种公民的记载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联合197年
在我们始初的年代还能够看到这样一种公民,仿佛同自义务医院走出的我们格格不入的。这一点从他们的各种方面都可以观察出来,我也因此练就了一项本领:如何一眼断定一名公民是“我们”还是“他们”。这种潜在的分类一定是会损害联合的,从各个方面都使它丧失了本该有的秩序与状态。
第一次见到他们可能是在我的学生时代:从联合177年我走出义务学校开始,就能随时在大街上看到这样一种公民:他们的装束和外貌与我们看起来可能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眼神、表情和动作。保持一种静止对他们而言是困难的,他们总是以各种方式努力地活动自己的身体。更重要、并且更值得注意的一点是,面对不同的人时,他们会做出各种不同的反应,并且很显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患上了一种精神疾病,这使我能够察觉到他们的眼神和神态中那股极端的混乱。那时还有一些特殊的食品在地下黑市流动,大多是一些奇形怪状并且易腐烂的东西,据说都是这些公民愿意花干所有积蓄买来享用的。这些公民大多居住在安格尔苏斯的老城区,在联合57年,安格尔苏斯的外墙正式完工之后,许许多多这样的公民迁移过来——他们大多是大区开拓的一些先锋。
除了这些公民,当时的人们似乎还能够见到一种更奇怪的人。他们大多是生活在老城区的各个角落和地下,从事着各种非法交易,并且每天都面临着消失的风险。据我认识的一位经历过联合初年大区纷纷建立时混乱时代的公民说,在他走出义务学校时——我认为这大约是联合70年左右的事情——那些奇怪的人就纷纷消失了,这也使他大松了一口气。很显然,我生活的年代还要更晚,注定无法对他们产生任何认识。但使我感兴趣的还有更多:我想了解的是还生活在当下的那些公民,我想用自己的亲身体会建立一些对他们的认识。
据我了解,在我的公民住宅楼上就生活着这么一位奇怪的公民。他整日不去工作;时间对他来说好像成了一种丝线般的东西,使他能够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理顺它们。他有时候会写一些奇怪的东西,我虽然能够看得清楚所有的字,但却连一句话的意思都无法理解。我时常去拜访他,而他对我总是视而不见:他对所有公民仿佛都带有一种特殊的蔑视。不知从什么地方我了解到,他是联合元年之前的公民,是参加迪瓦斯安坦格勒斯大会的一万五千名公民之一。这当然是一件值得光荣的事情,但他却不知为什么对所有这些东西视而不见。你可以发现,他的意识根本就像是一只气球,早晨时会随着他的目光飞走,飞到不知有多远的地方;到了夜里,便会随着太阳的消失而准时回到他的身体里来。不止一次地有人听见他的房间里发出可怖的声音,一种叫喊;难以想象一名公民竟会表现出那个样子。经常地,他会难以置信般地举起自己的双手,仿佛很痛苦地捂住脸;接着便有透明的液体从手指的缝隙中流出,他仿佛很厌恶那种液体似的,总是拿毛巾把脸擦了又擦。但他后来便不管不顾了,毫不顾忌地任由它们横流。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倒在自己的屋子里,那是他用玻璃瓶碎片一下一下地刻划自己的手腕造成的。那时血会四处蔓延,在透过窗子的落日下显得乌黑发亮。有一次,住在楼下的公民惊异地看到他被一根绳圈安静地吊在屋顶的金属横杠上,长长的舌头伸出来,样子丑陋极了。我们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一遍一遍地对自己施加折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样做会使他更快活一些。通常他回来之后,会愉快地打扫房间;努力地写些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却又变成那个样子。
我决定去正式地拜访他:以邻居的身份愉快地谈一次话。我拿上录音机下楼,敲了好久的门。他似乎很不情愿地前来开门,在知道了我的来意之后,他的态度缓和下来。“我该叫你什么呢?”他问道。
“公民就可以了。”我认真地回答。
“我不喜欢这个名称,”他突然间愤怒起来,五官扭曲成一团。“你需要一个别的称谓;否则我绝不,绝不会对一个我不认识和不熟悉的人说话。从今以后,在我面前,我会叫你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你要记住,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重复一遍,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我很疑惑这是什么意义,但我还是照做了。“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按照我的记忆发出这两个单词的音,因为我并不明白它的含义——并且之前我也从未从任何地方听到过它们。
我学得十分蹩脚,把他给逗笑了。他拍膝大笑,好一会才停下。“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我尽量努力地重复了一遍,或者几遍。直到他最终满意,我才获准向他提出问题。
“说吧,小子。你是个有意思的家伙。你明白它的意义吗?现在我来教你:我会用这两个单词来形容你。如果是你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会叫它们‘汉弗莱斯的东西’,而不是别的什么‘公民的东西’。同时如果我喊出这两个单词——这说明我在招呼你,而不是招呼别人。懂得这个概念了吗?”
我想我懂了。这是一个代号,用来形容“我”。我,全部的我与全部我身边的,我掌控的事物,是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的。这我明白;我从这个定义里找到了一些乐趣。这简直是一种再复杂精妙不过的文字游戏。
但他突然开始黯然神伤起来,说出一些我根本难以理解和想象的东西:“或许我不该。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我记得。实话实说,我是出生在大西洋边的一座小城里。我有父亲和母亲,他们很爱我。那时景……不错:爸爸有间带花园的公寓……在纯白色的阳光下我们给多肉植物浇水。沿海有些开汽船……海里已经不再有鱼,他们专门载我们这些城市来的游客去海上……有一日爸……我和妈妈上了船……太阳在加那利的方向落下了海,那真是我见到过的宽阔、最超自然的景象,仿佛在那时我如蒙神助……就像狭窄的、四散的雪片,……看到火红的颜色;海水墨黑,而不是碧蓝……与海洋的颜色似乎颠倒过来,可你仍然能从海洋的边缘看到天空的景象。那时我站在船头,风呼呼作响,那种气……扑面的宽广,就像突破一层地平线的屏障,你的全身……一种冰凉、清新的水雾中去。妈妈和爸爸在船上烤虾:我们剥虾,妈妈还会……”
我不知道他讲了多久;这种记载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我经过了莫大的努力,才把那一段录音还算忠实地用文字反映出来,因为我并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他的精神已经进入了一种失常的状态才说出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可怕的征兆又从他的脸上和全身显现出来,他开始浑身发抖;液体汹涌地从眼角涌出。很快他便失控了,他大叫道:“上帝!我忏悔!……”随后把脑袋拼命地砸向桌子,仿佛丝毫没有任何痛觉地继续一下一下地砸向它。血涌出来,滴溅在地上,一团一团地聚集,那些液体并不像水一样会流动——它会变得黏稠,最终成为一层硬壳,但它却很薄,手指擦一下就会把那些粉末似的东西擦掉。我赶忙起身;他不知怎么在这种狂乱中瞟到了我,突然扑过来,把我扑倒在椅子上,两只胳膊缠绕住我的脖子,拼命地把脸往我的身上凑,趴在我的身上呜呜咽咽地小声悲鸣……接着是永无止境的嚎叫。我的听力或许已经受到损害。他的血越流越多,终于使他体力不支了,松开我,倒在地上。我便逃之夭夭……
之后很久我都无法从这场冒险中恢复过来。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公寓也在半个月之后被封闭了。原来的门变成了一堵天衣无缝的墙。这名公民消失了,别的公民没有半点奇怪。可我却前所未有地有些来源不明的不安和焦躁……可能是由于,我再也不能自然而然地用公民来称谓别人了。这对我来说成了一件需要思考的事情。
———————————————————————————————————————
那时我决定了,就叫他叶伽——两个音节组成的简单而又美丽的名字。我把它记在数据采样本上,准备在他醒来时教会他这件事。他看起来很安静,培养液的色位和液面深度一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数值。可是我还不知道他会从里面看到什么东西;我希望他受到我的祝福。可是事情渐渐不对劲起来:他的思维曲线稳定程度达到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地步。我想,如果没有什么杂项干扰的话——或许他永远不会自己从那里醒来。我想他一定是非常留恋那儿。
在那段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里,我为他,即将被造就的新的公民,做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头套的东西:就像在我的那个时代——那些公民们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代,他们口中所述的世界中,那些怪异、难以理解却又美丽的东西。这可以看作是一种图腾崇拜,而我也乐意这么做:我喜爱遥远的东西,喜爱看起来不那么真切却又富有魅力的东西。即使我知道我所了解的仅仅是一些碎片,我的认识不过是对这些碎片扭曲的堆积和一种或许无意义的粘连,我也爱它——爱它所包含的所有方面。这不愧为一部最完美的史诗;它是由世界与我一同创造的,而只有我——日后或许还有他——来分享这些情感。我把一块厚布料剪成包布的形状,涂上一层凝固黏胶,把形体培养室中过滤出的黑灰色毛发一根一根地粘上去。这是独一的纪念物,而我会送给他:作为祝福的礼物。
他醒了,平静地坐起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张开双臂来拥抱我。我为他擦干身体,戴上头套,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真是漂亮极了……
PS:11月15日第二发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