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鸿影从树后走出,对着夏沧浪嘿嘿一笑。云端上灰暗的颜色渐渐蔓延到两人头顶,苍翠的树林转眼间也变成了一片深邃的绿。
这小丫头。夏沧浪叹了口气。自刚才分手之后,这小丫头就一直跟在他身后,从县城一直跟到郊外,这会儿怕是已经走了好几里地了。
“你为何一直跟着我?”夏沧浪问道。
“因为想跟着你去闯荡江湖,见见世面。”陆鸿影一下子兴奋起来,眼神里充满盼望。
谁知夏沧浪却忽然把脸一板:“胡闹,小小年纪,又是个姑娘,闯荡什么江湖!你父母呢?”夏沧浪的语气带着些斥责的意味,整个人也一改落拓大叔的神态,竟有些不怒自威。
陆鸿影没料到夏沧浪突然变了脸色,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嚅嗫着道:“我娘两个月前病死了。”
“那你爹呢?”夏沧浪的语气虽有些缓和,但神情却还是一派严肃。
一听到“爹”这个字眼儿,陆鸿影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还有什么亲戚吗?你们村里总有人家愿意收留你吧?”
“我没有亲戚了!也不愿在村里呆着,我就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像你一样闯荡江湖!”陆鸿影大声说着,脸涨得通红。
“闯荡江湖?”夏沧浪冷哼一声,“你以为闯荡江湖是小孩过家家的游戏?江湖上有多少血腥杀戮你知道吗?弄不好是要人头落地的!莫说是现在我有要事在身,不便带你同行,就算此刻无事,也绝不会让你跟着我。”
可陆鸿影闻言,却瞪着夏沧浪反驳道:“你说江湖上尽是血腥杀戮,可你自己还不是抛弃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独自一人到江湖上闯荡?”
夏沧浪有些语塞。原来这夏沧浪本出身于世家大族,父亲曾官拜御史中尉。夏沧浪年轻时也做过少爷,与一般的纨绔子弟并无二致。但忽然有一天,这位小少爷不知是开了什么窍,竟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了,离家之时,家中还有一位与他已经成婚三年的娇妻,和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那妻子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见到夏沧浪临行前留下的一纸休书后,竟伤心至好几天不吃不喝,险些让腹中的孩子流掉。
由于牵扯到两个名门望族,此事便在当时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而那时,夏沧浪也已在江湖上有了不小的名气。但随着抛妻弃子这类的私事传出,夏沧浪在江湖上的名声也受到不小的影响。但他却依旧我行我素,似乎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独自在江湖上一漂泊就是二十年。
“我不会带着你的。”夏沧浪掏出几块碎银子递到陆鸿影面前,“拿上这些钱,回定州老家去吧。”
“我不要你的钱。”陆鸿影躲开夏沧浪的手,“我就要跟着你,夏前辈,求求你,带我走吧!”
“不行便是不行,你说什么都没用。”夏沧浪斩钉截铁地道,“这钱你不要拉倒,我要走了。”说罢真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鸿影看着夏沧浪的背影,心里忽然起了一股倔劲儿,她咬了咬牙,便跟在夏沧浪身后。其实夏沧浪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全然不知。只是现在,她却把前方不远处的夏沧浪当做了一盏引路明灯。若说以前听到夏沧浪的故事时,对他只是心生仰慕的话,那么现在,她却是在夏沧浪的身上发现了一些她一直向往的东西,所以才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乌云从远方的天幕上渐渐压来,像一只沉甸甸的巨大网兜,里面的水不知何时会倾泻而出。风势愈发的大了,陆鸿影乌黑的发丝被吹得扬了起来,乱糟糟地贴在脸上。
糟糕,莫不是马上就要下雨了吧。陆鸿影心里正想着,几滴沁凉就落在了脸上。雨点转眼间变成豆大,陆鸿影没有雨具,只好任由雨水把自已淋成了落汤鸡。
陆鸿影打了个寒战,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前方夏沧浪的身影似乎也在雨中变得氤氲朦胧。那把长剑静悄悄地挂在他的后背上,与主人风雨同舟。
一人,一剑,仿佛行走在浓淡有致的水墨画中,看似孤独,却并不孤单。陆鸿影望得出了神,直到夏沧浪的身影快要消失不见时,才又快步追了上去。
夏沧浪在前面默然走着,并不去理会身后的“跟屁虫”。其实两人的运气也算不错,在山野之间,竟有一座寺庙样的建筑若隐若现。在这个时代,不论是北方还是南方,皆尊崇佛法,因此寺庙是随处可见的,尤其是在南方的梁国,佛寺庙宇更是数不胜数。
夏沧浪走进那寺庙里,席地坐下,陆鸿影也跟着来到庙门口,但一时间又不敢入内,因此只好可怜巴巴地朝里面张望着。
“进来吧。”夏沧浪的声音从寺庙里轻轻飘出。陆鸿影就像得到了特赦一样,兴奋地冲了进去,坐在夏沧浪旁边。
夏沧浪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别以为我改了主意,明日一早,你就走吧。”说罢扭过身去,躺在地上,闭起了眼睛。
陆鸿影撇了撇嘴,露出一抹狡黠地笑容,心道,我偏要跟着你,看你能奈我何。
第二天清早,陆鸿影迷迷糊糊醒来,而夏沧浪则正要跨出寺庙大门。陆鸿影一个骨碌爬起来,准备继续当“跟屁虫”。谁知刚走两步,就觉得双腿发软,有些头重脚轻。我这是怎么了?陆鸿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手心里感到一阵滚烫。
夏沧浪连看都不看陆鸿影一眼,只是自顾自地走,眼看着夏沧浪的身影已经远去,陆鸿影也顾不得许多,急忙踉踉跄跄地追了过去。
雨过天晴,天空湛蓝而高远。明媚的日光轻吻大地,但陆鸿影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身上好像压着一座大山。
夏沧浪在前面走着,起初还能听到身后有“沙沙”地脚步声,但后来就什么响动也听不见了。夏沧浪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果然已经看不到陆鸿影的身影了。
这孩子到底还是知难而退了。夏沧浪松了口气,但心里却有些惋惜。“罢了,对她而言,放弃也是件好事。”然而他走出几步后忽然又停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自从陆鸿影的身影消失后,他的心总像被揪着,好像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夏沧浪踌躇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于是便沿着来时的方向,一路往回寻找。
大约走了一段距离,夏沧浪看到前方山路的中央躺着一个瘦小的身体,一动不动。
“喂!丫头!”夏沧浪一面喊一面跑上前去,但陆鸿影依旧紧闭双目,脸像被烫熟的大虾一样通红。夏沧浪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之处简直像个小火炉。一定是昨晚淋了雨的缘故。夏沧浪叹了口气,心道,还说什么闯荡江湖呢,淋了点雨就倒下了。他蹲下身来,把陆鸿影背在后背上。阳光投下,四周都变得明晃晃地,蝉声又开始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仿佛在抗议着什么,叫得十分洪亮。古老的树木散发着悠远的气息,默然屹立,凝视着疾步在身旁走过的那道身影。
半梦半醒间,陆鸿影似乎感受到一丝晃动,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横在胸前,咯得她有些不舒服。
这是哪里?陆鸿影睁开眼睛,看到一只牛角虫趴在树叶上,叶片的表面洒着七彩光辉,身边的一切都隐没在乳白色的雾中,好像走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陆鸿影伸手摸了摸,摸到了一段宽厚的肩膀和一片温暖的后背。朦朦胧胧中,她轻声唤道:“爹爹?”
夏沧浪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顿了顿脚步,又无言地继续行走。
前方便是柏乡县城,夏沧浪背着陆鸿影进入县城,寻到了一处医馆。郎中替陆鸿影诊脉后说她只是感染了风寒,并无大碍,只要按着他的方子好好吃药,用不了几日便会痊愈。夏沧浪听郎中如此说,这才松了口气。
当晚,夏沧浪带着陆鸿影住进客栈,等到抓完药,煎好,喂陆鸿影服下后,已是到了深夜。陆鸿影看着夏沧浪忙忙碌碌,有时又有些粗手笨脚的样子,心里面顿时觉得暖烘烘地。房间里灯光昏黄,夏沧浪的身影也显得明暗不定,朦朦胧胧。不知不觉间,夏沧浪似乎又与某个人的影子有了交叠,一时间,陆鸿影心里最柔软处忽然被触动,她鼻尖一酸,竟有想哭的冲动。
“现在你摆脱不了我了吧。”陆鸿影轻声道。
“你这臭丫头,真是麻烦。”夏沧浪粗声粗气地道。
陆鸿影嘿嘿一笑:“嫌我麻烦的话就干脆把我一个人扔在林子里好了,为什么还要背我出来?”
夏沧浪哼了一声,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
“夏前辈到底还是好人。”陆鸿影笑道。
“我不是什么前辈,以后不要叫我前辈。”夏沧浪眉头一皱,一副不满的样子。
“那叫你什么呢?”陆鸿影想了想,忽然兴奋地大声道,“有了!以后就叫你大叔吧。”
夏沧浪闻言眉头又是一皱,不过这回倒没说什么。
“你这小丫头淋了场雨就险些丢了小命,还想闯荡江湖?”
陆鸿影做了个鬼脸:“这次如果没有大叔,我这条小命恐怕真要丢掉了,看来以后大叔可不能不管我了。”
夏沧浪叹息一声,道:“你一个小姑娘,为何对闯荡江湖如此执着?”
“那么大叔当年为何离家,独自一人到江湖上闯荡呢?”
夏沧浪忽然沉默了,良久之后才道:“你先回答我,然后我再告诉你。”
陆鸿影听夏沧浪如此答,只得说道:“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为了找到我那失踪了的爹爹,至于第二个原因嘛……”她狡黠地一笑,“我不告诉你,那是我的秘密。”
夏沧浪闻言不禁失笑,可陆鸿影眼中透出的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却让他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也有那么一个少年曾对着朝阳许下誓言,以后要行走江湖,成为一名剑客。但究竟为什么要做剑客,却是一个对谁也不能说的“秘密”。因为别人不会理解,也不需要别人理解,这个秘密只能埋藏在自己心里。
“好了,我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轮到大叔了。”陆鸿影道。
夏沧浪笑了笑:“秘密。”
“大叔,这算什么答案……”陆鸿影的话还没说完,夏沧浪就已经推门出去了。
晨光从窗缝中溜了进来,跨过窗沿,滑过地面,跳上了陆鸿影的被子。陆鸿影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看到夏沧浪正坐在桌边,仿佛一直在等她醒来。有了阳光柔和地浸润,那落拓大叔看上去竟也有了那么几分俊朗。
昨晚是离家后睡的第一个安稳觉,爹爹也来她的梦境中作客了,他已经很久未曾出现在她的梦里。不知为什么,这两天总是频繁地想起他,仿佛是什么久远的记忆苏醒了一般。
“丫头,感觉如何了?”夏沧浪问道。
“感觉精神极了。”陆鸿影道,“这病啊,来的快,去的也快。”说罢便跳下床,走动了两圈。
喝过药后,陆鸿影道:“大叔,你究竟同不同意带我一起走?若是你真的不管我,总有一天,我会病死在大街上的。”
“你少用这个威胁我。”夏沧浪看了陆鸿影一眼,见她眼中又闪烁着热切的光,不由得叹道,“你真的想好了?”
“那是自然。再说了,我可是鲜卑人,我们鲜卑人的身上天生就流着狼的血液。”陆鸿影自豪地道,“这么说,你同意喽?”
夏沧浪挠了挠头,没说话。
陆鸿影偷偷瞟着夏沧浪的侧脸,脸上洋溢着“终于得逞”似的满足的笑容。
两天后,夏沧浪带着陆鸿影出发了。他本希望陆鸿影能多休息几天,可身上的“要务”已经不允许他再耽搁。
出得客栈大门,只见门口的那条土路坑坑洼洼,冷冷清清。几日前的那场雨让路上不少地方都变成了大泥潭,被风刮下来的树叶铺了一地,显得十分狼藉。路的对面是一排破旧的民房,一辆烂掉的木板车和几个破草筐乱七八糟地堆放在墙根底下,像几个垂死挣扎的老人,颓废地趴在那里。放眼之处,一片荒凉与贫瘠。
因为陆鸿影是昏迷着被背进来的,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县城的真貌。陆鸿影怔怔地看着,神色间有些失落。
“看到了吗?”夏沧浪道,“这便是你要闯荡的江湖,你想见识的世面。”
陆鸿影没有说话,四周一片寂静。明明已是白天,可街上却没有什么人烟。
“是不是有些失望,有些后悔了?”夏沧浪淡淡一笑,“踌躇满志地从小山村里走出来,本以为可以看到花花世界,没想到眼前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我的确曾经后悔过。原来在村子里,我至少可以吃饱穿暖,可出来之后却流落成了乞丐。不过——”陆鸿影看着夏沧浪,坚定地道,“如果不出来,我会更加后悔!”
夏沧浪哈哈大笑起来:“好!既然如此,那你就跟大叔走吧,我保证你不虚此行。”
“大叔,咱们要去哪里?”陆鸿影问道。
“去邺城。”
“国都?”陆鸿影笑着道,“好啊,大叔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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