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宫中澄心堂,自南唐开国以来便是皇帝养心读书的居所。今日李璟下朝归来后,却是一脸愠怒,先是召见了尚书左右仆射孙成、冯延己二人,而后又命人唤来了陈觉、韩熙载一同入内。
刘少监奉命守在澄心堂门口,正默默听着里头皇帝时不时的怒斥声,周遭的宫人无不战战兢兢。此时皇后钟氏,手中捧着一本新词,领着几名宫女缓缓走来,止步于门前,娥眉皱起,朝刘少监轻轻使了个眼神。
“皇后驾到!”
这声尖细的腔调响起,澄心堂中的争吵声渐渐消弱。钟氏满意地朝刘少监点了点头,接着走进澄心堂中,一眼便瞧见当朝中枢四名重臣,皆低头不语,而李璟双腿盘在金榻上,正脸色铁青,显然憋着火气。
钟氏似乎已习以为常,只是柔声道:“陛下,这是江南最近新出的几首好词,臣妾特送来给您瞧瞧。”
李璟虽脸色不虞,但毕竟来人是自己的发妻,也不好再继续发作,于是冷冷地朝孙成四人说道:“朕累了,你们且都退下罢。”
这四人刚刚因为政见不同,在澄心堂中起了争执,结果皇帝听得心烦,勃然发怒,谁也落不着好。此时赶忙朝帝后行了礼,便匆匆退去。
钟氏抬手招来一名宫女,吩咐将方才做好的莲子玉露羹端来,便轻柔地坐在李璟身旁。
“陛下,今日为何发了这么大的脾气?火气太旺可不好,陛下龙体要紧。”
李璟伸手抓住钟氏洁白的手腕,凝视了片刻自己貌若天仙的皇后,接着耐心地解释道:“月前朕一共派遣了三路大军,准备一举平定楚地。水军这一路倒是顺畅,刘仁瞻上月二十五便拿下了岳州。”
“刘节使果然是一员良将,那陛下该高兴才是呀!”
李璟轻哼了一声,用手轻轻地揉了揉前额,沉声道:“我大唐水军向来善战,那岳州城也兵少将寡,朕并不意外。只是陆上那两路大军令朕太过失望!朕命张峦领军南下取桂州,如若得胜,则我大唐可尽收楚国岭南之地!可他却消极避战,畏敌如虎,那刘仁瞻都已回朝领赏了,张峦的大军竟还在路上!”
钟氏彷佛已能体会到同样的愤满,但还是好言相劝:“陛下息怒!不如召张峦回朝,再另遣大将攻那桂州便是。”
李璟无力地靠在绸垫上,苦笑着叹道:“唉!皇后,晚了!可恨那南面的汉国,令大将吴怀恩悄然进驻蒙州,月中刚过便已取了桂州,而后竟接连攻克岭南八州之地!想朕苦心筹划灭楚多年,此次我大军本占据绝好的先机,岭南之地已在囊中,岂料教那汉国趁机夺了去!朕痛心啊!臣子无能,臣子无能啊......”
钟氏小声地说道:“陛下,臣妾听闻那岭南之地,地处偏远,又多蛮夷,到底还是比不上咱们江南富庶,何必如此忧心!陛下即位之后,我大唐风调雨顺、国富兵强,改日再遣大军夺回来......”
李璟似是头疼地继续说着:“朕今日上朝时,本意便是如此,可楚地此时已是纷乱不已。朕让李建期兵进衡阳,伺机攻取朗州,而他却按兵不动,直到半月前上疏奏报,称朗州刺史刘言愿降。好,朕便准奏派了客省使前往宣旨,结果刘言等人接了旨却拒绝入朝!反而筑起高墙深沟,与我大军相持。如今闹成个不降不战的局面!”
“方才朕召见了四名中枢大臣,他们却当着朕的面起了争执,两人言挥师进军,两人言休养生息,这不是又把问题抛给朕了么?唉!朕即位起便立下一统天下的志向,无奈朝中两派相争,有心无力啊!”
不料钟氏抿嘴摇了摇头,轻抚着酥胸叹了口气。
李璟忙关切地问道:“皇后可是身体有恙?为何叹气?”
钟氏玉手一伸,将方才带来的那本江南新词,轻轻放在李璟膝上,微笑着回道:“陛下,臣妾无碍。臣妾只是难受,可叹陛下如此励精图治,臣子却不懂为主分忧,竟还触犯了天颜!陛下消消气,不如宽心些陪臣妾读些词赋可好?”
李璟苦笑道:“朕知皇后体贴,可实在是无甚心思......皇后,你说朕能一统天下么?”
钟氏不假思索地忙道:“陛下是一代明君,他日定能光复中原!”
见李璟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钟氏开始揪心起来。自从嫁给李璟作齐王妃后,想来已经二十多年了,她何尝不知李璟的雄心?她虽然对军国大事懵懵懂懂,但朝夕陪伴在皇帝身边,也时不时听得一些政事,譬如枢密使陈觉,是朝中喊得最凶的主战派,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此人的政见恰恰让李璟十分属意。要知道李璟即位后,几乎年年在打仗。
故而钟氏虽然不便直接干预朝政,但为了一遂夫君的宏愿,这位单纯的皇后便开始暗地里支持陈觉查文徴等人。所谓情深惘然,对朝政一知半解的钟氏,从来只凭直觉,总之一切能顺了李璟的心思便可。
何况方才李璟提到,他本意也是想出兵征伐,于是钟氏决定劝说道:“陛下向来知人善用,臣妾听闻枢密使陈觉,上回不是献上了平定楚地的计策么?莫不如——”
李璟却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些许生厌地说道:“呵,陈觉?他是给朕献上了好计策,可你看他给朕推荐了什么人?!那李敬之到了潭州,先是搬进了楚王宫不说,还大肆搜刮百姓,劫掠富商!城中守军都差点哗变!幸得边镐处置得当,火速入城抚民平乱,否则楚地便彻底丢了!皇后此时提陈觉,朕如何不知那李敬之是他的小舅子?!”
钟氏显然吓了一跳,赶忙起身躬下腰身,嗫嚅道:“陛下息怒!都是臣妾胡言乱语!还请陛下恕罪!”
相处了半生,李璟从来都是百般疼惜这位结发妻子,连忙亲自搀起说道:“唉!起来罢,朕知你是一番好意,怎舍得怪你?只是陈觉此人,虽算得上忠君善谋之辈,但识人不明、好大喜功,此次李敬之一事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朕实在不敢用他!”
钟氏依然保持着后宫之主的气质,不想刻意在皇帝面前显得太过造作,便缓缓起身,一把抹去泪水。内心细细思忖一番后,轻声开口道:“陛下,想那陈觉也是一时看走了眼罢。臣妾还记得,上回灭楚时陈觉不是上疏推荐了一名智勇双全的少年郎么?好像叫,叫李源来着?臣妾虽在宫中,但也时常听一些宫人说起这位少年都虞侯在楚地的故事呢!”
“李源?”李璟皱起眉头恍忽了一阵,澹澹说道:“朕倒是想起来了!一月前朕还在此召见过他。此人说话做事倒显得沉稳,也有些智谋。上次念他立了头功,朕才破例拔擢。可惜年纪太浅,又无甚军功,他的武艺兵法如何朕也一概不知。还需时日多加磨炼才是!”
接着又嘴角微翘,抚掌笑道:“不过数日前,朕倒听御史台奏报了一件趣事,说这李源回楚州探亲时,正好碰见了当地的官吏被流匪围攻,他便领着一营禁军把流匪都给剿了,而其中的匪首正是贩卖私盐一桉的主犯!”
钟氏也愣了一阵,接着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竟有此等事?那陛下可对其有嘉奖?”
李璟讪讪地笑道:“嘉奖?呵,朝中已有人上疏,告他李源并非是救援当地官吏,而是径直奔着那群流匪去的。要知道无枢密院令私自调动禁军,可是谋反之罪!但朕还是念他年浅不知,况且剿匪破桉有功,便令他功过相抵了!不过这小子倒是机灵,前些日子回金陵后主动上疏请罪,朕也宽慰他了!”
钟氏继续笑着说道:“陛下,那李源不是得了封赏之后,才回去探亲的么?回了楚州,又为家乡的百姓剿灭了流匪,正好向世人彰显了陛下的天威与识人之明,这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呀!”
“这话倒是不错!”李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狐疑道:“皇后,你怎地说了此人这么多好话?”
钟氏似是任性地轻轻推了李璟一把,接着娇声道:“陛下又调笑臣妾了!臣妾只是想到李源既然曾随军入楚,如若陛下以后再对楚地用兵的话,兴许能用得上他。陛下方才说,此人年轻又无军功,不如就趁此时机,让他磨炼磨炼,为陛下建功!此人是不是一块璞玉,一战便可知晓。”
李璟径直摆手否定,冷笑道:“荒唐!我大唐武将人才济济,不乏善战之辈!这李源年方二十,纵有奇才,也绝非主帅之选。万一平庸无能,岂不是陷大军于绝地?朕绝不会如此冒险!”
“臣妾不懂军事,又没说他可担当主帅!只是陛下,总得为大唐培养一些后继的年轻将才罢......”钟氏此言倒是不违心,其实在她眼里,什么李源王源的,只要多几个能征善战之辈,为皇帝的大业鞍前马后,再多打些胜仗,他也不必每日忧心忡忡了。
李璟对这番话倒是不吝赞赏:“皇后此言有理。培养后继将才这是自然,但此事却得徐徐图之,岂不闻揠苗助长!朕乃一国之君,心中自有分寸,不必多言了!
至于皇后说的璞玉么?朕就怕他是块凿不进的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