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落,沿澧水朝北行进了十余里之后,夜色逐渐浓重。
时至腊月,即便是楚地居南,荒郊野外的气温之低亦令人发指,许是邻近澧水,一路上所经之处皆被冰冷的水雾笼罩得阴寒窒息,加之枯草砂砾随风飞舞,周遭又无人迹可寻,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身上尽管已提前裹好御寒的袍子,但仍有不少人的前额背后渐渐冒出了冷汗。
询问过邹老汉过后,得知再有五里便可抵达,李源即刻传令众人加速前进,不经意间瞥了瞥身旁一同骑马前行的王靖国。全身上下也都裹得严严实实,从这少年唯一露出来的一张小脸上,倒并未看出任何恐惧的神情,一直眉头紧皱专心赶路,但双眼炯炯有神,透着一种对未知事物的兴奋,
李源微微一笑,一年以来这孩子似乎是成长了不少,不说别的,从此时队伍中众人沉重的呼吸声便可感觉到严寒刺骨,但王靖国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性格愈发沉静稳重,这个少年虽然看似体格弱小不经风雨一般,实则韧性十足,实为可塑之才。
已经到了十二月初九,夜间也有了新月照亮,虽然不够明亮,但已经足够辨别方向了。李源一行一鼓作气走完了最后五里路,在邹老汉的指引下,跟着平静暗涌的澧水走到了转弯之处,稍向东行翻越一座小山丘之后,终于看到了那片荒草横生的寂静禁地。
如同澧水在此间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这片禁地远远望去亦呈现为诡异的三角形状,而三角区域外皆被密林包裹,唯有区域内部无一树木,皆为野蛮生长的荒草,整片区域更不见一只活物的踪迹,倒是在其中十几口显眼的大井边,能看到动物留下的累累白骨,巨大空洞的颅骨躺在地上,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年。
那座传闻中埋葬着两千楚军亡魂的大墓,亦冷冰冰地赫然矗立在禁地中央,月光之下周边数里之地都似乎被一层白色薄雾包裹着,依稀的月光在高大的无字石碑上缓缓折射开来,因无林木遮挡,毫无忌讳地居高临下,朝四周不时闪耀着刺目的寒芒,像是一只跨域了时间的无情之眼,正冷冷地嘲讽着踏入这片禁地的人们。
“大都督,终于到了,便是这里了。”邹老汉松了口气道。
李源点了点头,朝众人挥手示意道:“尔等找个地方扎营,先吃点东西喝点水,接着我们去好好瞧瞧。”
在禁地边缘临时扎下营地后,李源静静站在自己的帐篷前,抬头望着天上若隐若现的弯月,忍不住小声喃喃道:“不知道娘在做什么,娥皇、靖瑶、清盈是否在想我,江生、二虎有没有好好......唉,要是这年头有手机就好了,就算远隔千山万水,也能随时听到对方的声音,即便身处远方也不怕家人挂念了......”
邹老汉此时正抱着一大捧柴薪准备去起火,看到李源正在帐篷前睹月伫立,本想上来搭话,结果却亲耳听见了李源口中这些令人费解的言语,老汉的嘴巴里原本咬着一根随手摘来的枯草,这会儿愕然张嘴,枯草在冷风中晃悠悠掉落坠地,极为滑稽。
一旁的王靖国嘴角忍不住溢出一丝笑意来,对于自家姐夫这种胡说八道的行为,他已经司空见惯了。还记得上回阿姐正式进门,李源喝醉的时候还告诉自己,世上有一种盒子,里边可以有小人唱歌跳舞演戏,人在盒外观之,如身临其境。
不仅王靖国,所有家人们平日听到李源这样的胡说八道几乎都是一笑置之,但现在身处这种诡异的荒凉禁地,邹老汉还是忽然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大都督,您方才所说的是什么?听上去像是传说中的千里传音之术?”
李源回过神来,微笑着比划道:“呵呵,不是千里传音,是手机。怎么说呢,就这么大小的一个方盒子......”
王靖国见李源一本正经起来,憋着笑意扭头回身整理着帐篷。
“手,鸡?这种鸡小人倒是未曾听说,可是家养鸟禽?能吃么?大都督说的这些,老汉我三代务农,怎地一辈子都没听说过。这么大小的方盒子能千里传音,难道是天上的仙物?”邹老汉咽了咽口水道。
“邹老伯,大都督只是开玩笑罢了,上次他还跟我说过,有种鸡还会打什么球......莫再问了,否则你会发疯的。”王靖国忍不住笑道。
李源白了少年一眼,继续望着天上的弯月,恰有孤零飞鸟远远经过,又自顾叹道:“还有一种东西,名叫飞机,可供数百人乘坐其中,旦夕之间飞跃百里甚至千里之地。唉,若是有飞机就好了,咱们去哪儿都不用再长途跋涉,从朗州到澧州一个时辰也要不了。”
咋又来一种闻所未闻的“鸡”?这下邹老汉的脸色彻底变得煞白,赶紧拉着王靖国道:“小哥,大都督不会是中了阴毒罢?据说在阴煞之地,遭了风邪容易沾惹阴毒,上脑之后若不及时医治,人会变得疯癫痴傻,不成,咱们还是退出此地为好,大都督要有个好歹,老汉我可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王靖国忍住笑,摆手道:“邹老伯不要担心,我家大都督可有着上天庇佑呢,一会儿便好了,您安心回帐篷吃点东西便是。”
眼见邹老汉紧搓双手满脸忧色地离开,王靖国看着李源低声笑道:“姐夫,您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和几位姐姐平日里听了也就罢了,这邹老伯听了岂不是要发疯?我把水备好了,您不如先擦把脸,再吃点东西喝点水,闭上眼睛好好歇歇,免得一会儿无精打采......”
“小毛孩儿,你懂个啥?”见王靖国憨笑着递来浸水润湿的布巾,李源不耐烦地用湿凉的布巾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后,回身进帐盘腿闭目休息。
半个时辰之后,恢复了些许体力的李源,在一众亲卫的保护下,跟着邹老汉从营地朝禁地中的那些盐井小心进发。脚下涉足的荒草似乎受到附近河流水雾的影响,湿润得像镜子般光滑,人踩上去之后竟有些许打滑,又像是踩在雪地里一般,偶尔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草丛里还会渗出污水来。
选了一口距离最近的盐井,李源停下脚步,谨慎地伸长脖子朝井里探了探,只见里头漆黑一片,且发出一股难以言表的酸涩气味,对准往里投掷了些许石块,仔细分辨后显然传来咣当几声闷响,可见这盐井实际上也非深不可测。
这也侧面印证了当年马希范失败的另一个原因,盐井挖掘深度不足。
随后李源利落地拔出腰间佩剑,伸进井里在石壁上用力地刮着,直到传来一阵硬壳剥离的脆响,此时果断收剑,借着周遭亲卫们高举的火把光亮,众人只见大都督的剑刃上头沾染的泥土中,竟夹带了少许澹黄色的结晶状盐粒。
见李源正要上手触碰,邹老汉赶忙提醒道:“大都督,切莫碰这些啊!这便是毒盐,昔日那些楚军便是吃了这东西肚肠腐烂而死,万万小心!”
轻轻举起佩剑,李源仰头仔细看着这些澹黄色的盐粒,心知这一定不是纯的食盐,其中必然混杂了其他的杂质,而且量不小。
听从邹老汉的劝导,李源没有用手去触摸,但他却即刻传命众亲卫,就眼前这口盐井,试着继续往下挖掘,林嗣昌与几名将领愣了愣,但还是连忙拱手遵令。大都督当面,军令如山,亲卫们纵使再不愿进入这口阴森的大井,也只好硬着头皮蒙上口鼻,再挨个腰绑麻绳进入。
不出李源意料,随着邹平带领几名亲卫率先落入井底,火把高高举起却未熄灭,足可证明盐井不深,并未下达到缺氧的深度,只是由于废弃已久,井中的土石坚硬异常,挖起来很是费力。
窸窸窣窣不知挖了多久,众人轮番接替使力过后,终于又往下挖了几尺,借着火光立刻发现颜色似乎有所不同。在澹黄色尺许厚的泥土表层之下,井底与周遭石壁上析出颗粒的颜色变成了不太纯净的白色,看起来和平日所吃的粗盐没什么两样。
在士兵们兴奋的叫喊声中,林嗣昌亲手接过邹平从井下传递上来的一小布包颗粒,李源将布包轻轻摊在手心里仔细查看,王靖国和邹老汉也凑上来查看。但见这些颗粒在火光下颗颗透明,似乎有些黄色,但对比方才李源剑刃上沾染的那些已是浅了许多。
“这!”邹老汉惊讶道:“这下边的确实有所不同,上边的定是毒盐无异,下边的却不知道有没有毒。”
李源点头道:“一试便知。”
邹老汉忙摆手道:“试?大都督,莫忘了当年楚军的教训,这可不能胡乱吃,万一有毒,岂非白白送命?”
王靖国也咽了咽口水,望着周围胆战心惊的林嗣昌等人,低声道:“姐夫,难道你要传令让人吃下去么?”
李源无奈地瞪了一眼少年,澹定道:“本都督会拿自家将士性命开玩笑么?去,随便选一匹牲口喂一些,若牲口死了,便还是毒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