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楼宫乃是托塔李天王住宅, 触目金阙银銮,处处玲珑剔透, 一众玉虚三代弟子围坐,个个面色沉郁, 四目相对,均是缄默不语。
哪吒性烈如火,哪里忍得了这般沉重气氛,一拍案几道:“究竟该怎么办,诸位师兄师弟,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杨任秉性温和,此时虽同样揪心, 但仍轻声道:“师弟, 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
“等到你计议完,黄花菜都凉了!”哪吒腾地起身,急眉赤眼, “我都打听到了, 那个叫寒木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将下界府官指挥的团团转,杨戬那厮也传令下去,命阎王将生死簿送上来!他们是真的要撰那劳什子命书出来!”
金吒眉头一蹙:“杨师兄,他当真是越来越……丧心病狂。”
“呵。”殷郊嗤笑一声,抿了口茶道,“原以为我才是玉虚门下败类, 没想到,三代首席做得坏事,远胜我百倍啊。”
“大哥!”殷洪喝止了他,沉声道,“此事说到底还是玉帝之过,杨师兄不过奉命行事……”
“他可以不奉这种命的!”铮的一声,吴钩剑回鞘,木吒怒气填胸,“况且此事,也是他娘搞出来的。果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总之,他早就变了,从他狠心掐死自己的亲外甥时开始,他就不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杨师兄了。”
“哦,他不是你们的杨师兄了,然后呢?”殷郊冷讥热嘲,“人家现在是司法天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加上他娘回来了,上清弟子,玉帝之妹,你们能怎么办?”
哪吒火尖枪凭空刺出,一击将铺地白玉打得粉碎,斥道:“我能去打他个半死,然后去让玉帝收回成命!兄弟们,我叫你们来,就是为这个,我们必须阻止杨戬。”
一直沉默的土行孙终于开口:“其实……我们、我们可以先劝劝他,毕竟师出同门……当年他不知救过我们多少次……”
哪吒长叹一声:“如非必要,你以为我想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吗,罢了,先礼后兵,不仅是对杨戬,也是对玉帝!”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都点了点头。
云楼宫中,众人心事重重,斗牛宫里又何尝不是一样。
寸心歪在罗汉床上,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栗子,一面关注着女儿l莹。
她一头乌发披散下来,不施粉黛,只披着月白袍,坐在紫檀莲云蝠案后奋笔疾书,案上磊着下界各地文书名册,杂乱无章,乱七八糟,甚至还有几本掉到地上。l莹一面对照姻缘簿,一面看着福禄书,在据此寻出该凡人至今历程,功过几许,重新登记下来。这倒是不需打打杀杀,更不需耗费多大智慧,不过是看一看,找一找,抄一抄罢了,然而,下界凡人千千万万,但但是对应下来,就足够把人逼疯。
“乖,吃点栗子再写吧~”寸心暗叹一声,把小碟端到她的面前。
“恩恩。”l莹头也不抬地应着,抓着了一把板栗就往嘴里塞,视线却从未移开,眉尖颦蹙,凤眼点漆,下笔千言,这样子……还真有几分像她爹。杨戬应该也是这样,端坐在案几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文献,提笔一顿,随即一挥而就,实在疲累,便轻轻抿一口茶在嘴里,慢慢下咽。寸心望着女儿微动的喉咙,突然一阵恍惚,眼前纤细的雪裳,与记忆中厚重的玄衣相重合,他们从未一道生活,却仍旧那么相似。这是她,血脉相连、最亲最爱的两个人。
寸心心中柔软,如冬日被暖阳,她正怀念间,突然啪嗒一声脆响,将她瞬间从缅怀拉回现实。青瓷茶盏已经在描金地砖上砸得粉碎,碧色的灵茶慢慢在地板上匍匐前进,而后又被从天而降的书册阻断前进的去路。
杨l莹砸了茶盏,扔了书还未消火,腾地起身,一拂袖将石砚笔洗皆打将下来,乒乒乓乓。
“气死我了!居然有十八个重名的,有三个还是同乡,他们爹娘是不是有问题,就不能取一个有新意的名字吗?!王二狗,去他的王二狗!”
“……”瓶瓶罐罐的脆裂声交织成热闹的乐章,寸心扶额,好像,也有些地方像她……
“别砸了。”寸心忙按住她道,“女孩子,怎么可以脾气那么暴躁,有什么事好好说,不可以随便动手。”
“可我忍不住啊。”l莹捂着胸口,满面沉郁,“不砸点东西,心里难受,就像有……”
“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似得……”
“对对对。”l莹一叠声应道,“娘,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是这种感觉!”
因为,你娘我以前也是这样……三公主咽了咽口水,当然,话不能这么说啊,自己这么横就算了,可不能这么教姑娘。
“快住手。”寸心拉过l莹道,“文静些,你这个砸法,谁受得了你。”
l莹不假思索道:“z哥哥啊。他说了,随便我砸,就算砸坏整个水晶宫,他再建一座给我便是。”
噗,三公主只觉下巴都要掉下来,比起女儿不听话,显然被拐走更让她担忧好吗?
她默了默,组织语句道:“你z哥哥……他是和你开玩笑呢,实际上,你砸多了,他一样受不了。
就和你爹似得,当年口口声声说我在他们杨家一样是公主,结果呢,我现在根本是……不对,你们和我们不一样!你们是兄妹,知道吗?”
“是表兄妹,不同姓。”少年头戴簪缨珠冠,着一袭云色窄袖蟒袍,风姿秀逸,轩轩韶举,不知何时入门,正似笑非笑瞧向寸心。
“啊!你什么时候来的?”寸心抚着胸口,惊魂甫定。
敖z微微一笑:“在您怀疑我的诚意时。”
“咳咳,这是哪儿的话~姑姑怎么会……”实在编不下去了,寸心讪讪一笑,强行转移话题道:“这个我们改天再谈,你先说你来有什么事。”
敖z挑挑眉道:“姑父身体不适,所以侄儿特来知会您一声。”
“什么?!”这下连l莹都有些变了脸色,寸心急切道:“什么时候的事,他现在怎么样了?”
敖z沉声道:“他从上天来就从未安歇过,相信在凡间,法力损耗也很大吧,这样下去,饶是身负九转玄功,只怕也难以支撑……”
“我去看看!”寸心拎起裙摆就要走,将将走了几步,又急急回来,她看着女儿纹丝不动的步子,幽幽叹了口气,柔声道,“快去干活,别老缠着你z哥哥知道吗?”
l莹点点头,手握成拳,却依然一言不发。
寸心绕过御花园,蹑手蹑脚步上云梯,钻进真君神殿内殿。二郎真君闻声抬眼,便见着三公主发丝凌乱,满面惊惶。
“怎么了?”他忙放下手中竹管紫毫笔,急急上前道,“出了什么事了?”
他面色雪白,一双眼睛却依旧神采奕奕。明明自己起身的动作都迟了一瞬,却依然大步上前来关心她,四目相对中,那些急切、斥责的言语,突然消失在了心间。寸心暗叹一声,她能怎么劝,她能怎么说,就算她骂他一顿,只怕在她瞧不见的时候,依然一切照旧,更何况,现在这个状况,她怎么忍心骂他?
寸心仰起头,笑靥如芙蕖缓缓绽放,她柔声道:“我就是,有些想你了,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杨戬一愣,含笑点头。
两人相依相偎躺在拔步床上,寸心蜷在他的怀里,把玩他散落的墨发。床外帘幕重重,层层叠叠,如烟如雾。
“好些了么?”
“好多了。”杨戬苦笑一声,难怪急急忙忙过来拉他上床睡觉,“z儿果然又与你说了。”
“那当然。”寸心扯扯他的头发,“我可是他姑姑。你这人,我若不守着你,还不知你能做出什么事来。”
“哪儿的话……”
“少废话。”三公主终究按捺不住了,她坐起身,将二郎真君揽在怀里,轻轻按压他的穴位,温润法力源源地不断输入。
“睡吧,我陪着你呢,一有事,我就叫你。”
杨戬看向她,凤眼之中,仿佛盛满了星光。她听见他乖乖应了一声,阖眼埋进她的怀里,睡得像个孩子。
寸心轻抚着他的眉眼,不禁暗叹,这一家团聚的日子,和她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雪片似得文书不断从下界传上来。黄恂夜以接日收集玉帝罪证,论证天条陈腐。杨戬、l莹加上敖z,就过上如陀螺一般一刻不停的生活,l莹梳理、整理部分文书,敖z则负责另一部分,还要全部校对,统计,杨戬就更糟了,他要不断分析归纳问题,据此提出对策,形成新的法规体系,费神费力,如何能不疲累?
寸心最开始万分不解,新天条明明就在华山之心的五彩石里,哪里用得着他们自己制定,他们不是只需要说服鸿钧老祖相信天条有问题就可以了吗?然而,她说不出口,天道的禁锢仍旧加在她的身上,不过三公主也想出些办法,她曾旁敲侧击问杨戬道:“是否可以请女娲娘娘出面,娘娘不是精通律法吗?”找到她,就不用自己编了啊。
谁知,杨戬闻言一愣,告诉她说,女娲娘娘性格随性,最不耐此类繁琐之事,现行的天条其实也是天皇伏羲制定的,不过挂着娘娘的名头。
挂着名头?!这么说,女娲娘娘不会制定法条,那华山之心的新天条究竟是谁写的?寸心久久地望着杨戬,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天底下还有他杨戬不敢干的事吗?寸心抿抿嘴,上辈子应该是没有,这辈子终于添了一件,他不敢瞧他闺女。
比起公务繁忙,其实这件事,更让她揪心。亲耳听说父亲不适,l莹都不愿来看上一眼。这父女二人,真真是前世冤孽。女儿见爹,冷若冰霜,爹见女儿,沉默局促。送得礼物被搁置一旁,鼓起勇气去聊天却总被冷漠以待,杨戬本就是属蚌的,一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来,l莹又是那种态度,他便更加不知所措,只能一日一日坚持不懈送礼讨好,换来的总是失望。
“唉——”三公主郁闷地心肝痛,万一z儿真把l莹娶回去了,那他们父女见面机会更少,不是更加没有和解之机。事实上,这段修改天条,共渡难关的日子,便是他们父女关系最好的弥补时机了。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杨戬微微睁开眼,看着老婆神色变化,一会儿忧郁,一会儿斗志昂扬。他默了默,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是不是珠珠那边出事了?”
寸心被唬了一跳,一拍他胸口道:“不是叫你好好睡觉吗?”
“我睡好了……你未答我,是不是……”
“管好你自己就够了!”寸心说完便觉后悔,她低头亲了他额头一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放心,我们都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就都会好,你知道吗?”
杨戬一愣,歉意、感动,交织在他心中,他抬起手,抚上妻子的鬓发,胸中千丝万缕待到说出口时,便只剩下一句:“我知道,你也放心。我会带你和珠珠回家,我们回灌江口,好不好?”
寸心眼角蓦然湿润,她垂下眼帘,重重点了点头。
昏黄的烛光,烟雾般的罗帷,温情脉脉,在静谧中流淌,却在不知过了多久后,被敲门声打破。
房外天将急报:“真君,哪吒三太子有紧急军务,邀您往天王殿相商。”
杨戬与寸心对视一眼,开口应道:“去回禀三太子,说我即刻便到。”
寸心杏眼微寒:“哪吒?现在找你?绝对没有好事。”
杨戬点点头,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