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天空蓝的发麻,一丝丝凉意通过水洼浸入纽约的经脉。
我换了一身装束,灰色的衬衫和棕色的背带裤相得益彰,衣服特地浆洗了好几遍,洗到颜色发白边缘起线,还带了一顶灰绒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要不仰着脸,阴影能将半张脸都模糊掉。
做完这番装扮之后,我就到了母亲公司去应聘做杂工的船员。
招聘办事处设在码头附近,房间里空气污浊,充斥着鱼腥、铁锈、廉价香烟的味道,角落的桌子上散落着纸牌,办公桌上的文件也不齐整,胶木烟灰缸里的烟蒂都快溢出。百叶窗歪斜着,光线在角落里投下一个形状奇异的白影,将安置在那儿的蒙尘已久的工具照亮。
办事人员的脸孔肥厚,高高扎起的衣袖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显示出他壮硕的体格。这人的下唇如l科鱼类一样突出,侧面看上去颇为可笑,偏偏又将烟灰色的卷发从三七线往两边梳开,打了发油,越发显得脑袋肥硕。
他叼着一支香烟,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目光移动,就像熨斗在衬衫上来回压过。
他拔掉嘴上的烟,吐出一个白色的眼圈,“小子,你断奶了没有?”
“我今年十四了!不,快十五了!”没想到我撒起谎来还挺顺口。
办事人笑了起来,明显是嘲讽,“快十五岁了还不五英尺(一米五二)高?”
我非常愤怒,我现在明明有五英尺了!身高一直是我的硬伤,上一世,我长到了五英尺八英寸就再没拔高……好吧,是五英尺七英寸多(一米七)。真不知道艾瑞克是怎么长的,活生生长到六英尺三英寸(一米九)。这办事人眼光太不准了,我今天还特地在鞋子里加了垫的!怎么可能没有五英尺!他说我长的不帅都没关系,但他居然说我矮!他居然说我矮!
我将一口闷气咽下,“我虽然个子……不高,但力气不小。你不能只看一面就否定我。”
办事人:“就你那一身细皮嫩肉能有多少力气?”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已做好催眠他的准备:“一个人总好比没有人,这当口,有几个人原因去搅和欧洲那边的一滩浑水?”
办事人吐出一串烟圈,“小子,就你那小鸡仔一样的身材,我看你还是回……”
我侵入他的大脑改变他的想法:“你在说什么?”
办事人的双眼失去焦距,像是半盲一般看着前方,语气也变得平板而茫然:“我是说,你被雇佣了。下星期一就可来报道开工。”
我:“我要明天就上工。”
办事人:“好,好,我会在明天出发的货轮上给你安排一个岗位。但货轮十点出发,最好明天早上六点前就赶到这里。”
我:“我明白了,谢谢您,先生。”我朝他点头致意,“那么,我先告辞了,明天见,先生。”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忍不住转过身来,办事人正扶着额头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我真的很矮吗?先生。”
他的神智刚刚清醒过来:“当然……”我立即催眠他,他于是瞬间改口,“当然不矮。”
“谢谢您,先生。”
——我心满意足地离开。虽然有点悲凉。
我用相同的手段使得母亲同意了我离开一个月,并且……唉,我实在不好意思说,这太不正派了,我从母亲那里骗取了一张五千美金的支票。
这张支票迅速地被我兑换离散成了一堆面值不等的欧洲货币。
明天就要出发,我连夜整理东西。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自然也不会将钱都装在一个口袋里,衣服内侧缝了密密麻麻的袋子,我将纸币一小份一小份地分开分别缝了进去,鞋子当然也有藏,藏着纸币。怀表用普通的线系起来挂在脖子上塞进领口里,帽子里也装着不少纸币。只是硬币不好办,几枚放在一起走起路来就会叮叮当当作响。
蕾文可怜兮兮地站在边上,一个劲儿贴着我站,说实话,有些碍事,“查尔斯,真的不能带上我吗?”
我:“不行,你还太小了。”
蕾文:“我很厉害的,可以给你帮上忙的。”
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还是早点睡觉吧。”
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就到码头报了道。
走在一群工友中间,我觉得……自己果然就是一只误入熊群的小鸡。
“嘿,你是哪家的孩子?是来找爸爸的吗?”一个手臂都比我大腿粗的彪形大汗拉住我惊讶地问道。
“……”我挣脱不开他的钳制,在他熊一样的大爪子下面挣扎,“不!我是正式员工!放开我!快放开我!”
抓着我的男人松了手,但仍盯着我瞧,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你上船来能干些什么?”
“你们干些什么我就干些什么。总能做点事儿的。”
“老鲶鱼(后来我得知这是办事处那胖子……啊不,是戴蒙德先生的外号)干的什么蠢事!这样小的孩子也招进来,能干些什么?看起来都没半袋米重!”
我原本想催眠他,但想了想船上的人员数目就作罢了,总不能一个一个都催眠过去吧,那太麻烦了。念头一转,我有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我回忆艾瑞克与我分裂时的情景,努力想让自己挤出几滴眼泪,至少让眼睛显得湿润:“大办事处的戴蒙德先生是个好人。他原本也说我不合格,但后来看在我可怜的份上,还是雇佣了我。”
不消片刻,我就编造出一个贫困少年自强不息的故事出来:“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身后还留了一大笔赌债。追高利贷的人太狠了,我和妈妈至今都没还清。我妈妈一天打三份工来还钱,三个月前她病倒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要支撑这个家,我必须救我妈妈!所以……所以我非常感谢戴蒙德先生给了我这份工作。”
“虽然可能会力有不逮,但是我会努力的!真的 !我会拼命努力的!”
“为了妈妈!为了未来!”好像太夸张了?我觉得自己演过头了。话剧果然不能多看。
这种故事,谁会信啊?
那个棕熊一样强壮的大叔黑着一张脸,看着我的表情十分狰狞可怕。我心下有些不安:过犹不及啊,果然演的太夸张反倒让人瞧出了破绽么?
念头刚落下,那大叔忽然扑了过来一把把我按进怀里,用一种可怕而慈爱的眼神瞧着我:“真是个好孩子……”他掏出一块格子图案的手绢揩起眼角不停涌出的泪水,“呜呜……放心吧,叔叔一定会罩着你的。呜呜,太感人了。实在是太感人了。”
我只想说:大叔,你鼻涕擤到我衣服上了……
午后的日头毒辣起来,我被分配到清洗前面甲板的工作,已在地上跪了大半个小时,膝盖疼的不行,手臂肌肉也酸肿难当,加上一直在被暴晒,我渐渐觉得体力不支,嘴唇也开始干裂起来。好想喝口水。
货轮出港已有一段时间,往后看已经找不到港口的踪迹。
海鸟清鸣着掠过长空,划下的线条像是数学老师在黑班上画的几何弧线,海风吹过,带来咸甜的气味。
我总算干完了工作,膝盖酸痛的差点没站起身,我起身捶了捶同样饱受煎熬的后腰,稍作调整之后便拎起清洁工具回杂物室。
“嘿,小珀尔(我的假名,当然,前面应当是没有小字的),你看到雷德叔叔了吗?”迎面走来的工友丹尼斯大叔问道。
“我刚刚好像看见他往那边走了。”我指了一个方向,“大概是要去三号舱吧。”
“谢谢。我这就去找他。”
我把清洁工具放置到杂物间归位。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休息,真是累到不行,我果然太娇生惯养了。然而我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像是眼前可眺望的海景,空豁明朗。
因为有艾瑞克在前方。
吃晚饭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小插曲。
丹尼斯大叔和雷德大叔争吵起来——
丹尼斯大叔:“骗谁呢你!我那时都看到你往那边走了!”
雷德:“说什么呢!你该去医院看看有没有眼疾,见谁都像我么?你他妈的该不会看上我了吧?告诉你,我一下午都在厨房带着呢。你大可去问厨师。”
丹尼斯大叔:“我怎么可能看错?那一定是你,两腿一高一低,走路像只愚蠢的企鹅的,除了你还有谁?”
旁边其他吃饭的工友开始起哄:“雷德,你就从了丹尼斯吧!”
“是啊,看人家一片痴心。走路都盯着你瞧呢!多细心体贴的好男人啊!”
雷德:“瞎起什么哄呢!都滚都滚!丹尼斯我告诉你,你肯定看错了。我怎么可能出现在两个地方?除非我有分|身术……”
不,不是分|身术。我眼皮一跳,只觉得头一阵阵疼起来。希望不是我料想的那样。
半夜,我在厨房守株待兔。
一个男子体魄的人鬼鬼祟祟摸进厨房里,我一下子从角落里跳出,“谁?”
那人吃了一惊转过头来,黑暗中,“他”金色的眸子越发耀眼,中间的黑色竖瞳颇为吓人。
我实在是无奈:“蕾文,你怎么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