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天河等人入了琼华派,转眼便过去了半个多月。
琼华宫中,夙瑶召见慕容紫英。
“……如此说来,假以时日,他修为突飞猛进,甚至更胜于你,也不是不可能了?”
“……弟子不知,且弟子识见难及掌门一二,适才所言也都是些浅见……”紫英低下头,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妥。
“无妨,还有什么想法,你便一并说了吧,我想听听。”夙瑶神色淡淡的,挥了挥衣袖,似乎真的没有动怒。
紫英这才低头应道,“是……就弟子所知,本门铸剑秘术之精,放眼凡间,几乎无人能够相较,但是云天河随身所携那把细长佩剑,铸造技艺之绝,令弟子大感汗颜。”
“弟子虽未细看,但那把剑的质地绝非乌金或玄铁,要做到如此寒光剔透、冰冷渗骨,剑带煞气,却不伤其主,实在匪夷所思。何况剑身看来纤细,想必也是固若玄冰,这却是用了传说中的‘百炼之法’,定要反复锻冶,无一次差错!弟子实难想像,那位铸剑之人是何等的神乎奇技……”
夙瑶双眸微微眯起,瞳中渗出杀意,却掩饰得极好。
只是她周身略显沉寂的气势,仍然透露出她的心情来。
慕容紫英续道,“云天河既能拥有这样一把不世出的宝剑,又能驾驭于它,此人应是大有来历……”
“……你猜的不错,那把剑确实非同寻常,只不过……”夙瑶欲言又止,这次,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何没有说出临到口边的名字。
她觑着紫英,一想到宗炼曾经领着紫英拜过的方向,让紫英叙的辈分,就忍不住心中怒气暗生。
“掌门……莫非知晓剑的出处?可否示下,若有机缘,弟子实在很想拜访一下那位铸剑高人!”紫英却全没感觉到夙瑶的不悦,反而透露出几分好奇与欣喜来。
“……此事你无需知晓……你须谨记,只教授他们三人简单的练气吐纳,其他高深剑术不必涉及,谈及本派秘事,更要谨慎出口。”夙瑶言及此处,已明显露出不耐的神色。
慕容紫英再迟钝,也会发现了,何况,他原本不是鲁顿之人。
饶是如此,他仍然忍不住心中疑惑,“……掌门,弟子不明……”
“其余不必多问,我令他们入门,乃是另有机缘,日后你自会晓得。”
“是。”
“其他无事,退下吧。”夙瑶出言送客,却见紫英仍站在殿中,不禁侧目,“莫非还有其他事想要禀报?”
“掌门,弟子斗胆一问,水灵珠之事是否还有商榷余地?”
“哦?这么说来,我适才的决定,你却是口服心不服?”
“弟子不敢。弟子只觉修仙之士虽非样样皆能,但毕竟能救一人便是一人,弟子实在不忍看那些村民如此受苦……”
“慕容紫英!”夙瑶突然厉声喝止。
慕容紫英立刻躬身回答:“弟子在!”
“你可还记得昔日在宗炼长老面前,曾立下怎样的重誓?”
“弟子一日不敢或忘,弟子曾发誓,终身以修仙积德、捍卫天下为己任,对本门更不可有叛逆之心!若有相违,则要受五雷轰顶、神魂俱灭之祸!”
“宗炼长老虽名义上是你师公,实则待你如徒儿一般,连自己的铸剑秘术都倾囊相授,便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本派栋梁,但你今日表现太令我失望了!”夙瑶冷声叱责。
因她提及宗炼,紫英再不敢辩解。
“……掌门说得是,只是……弟子想到那些村民的痛苦,却是半刻也平静不下来,这种心绪纷乱,弟子不知如何是好……”
夙瑶神色黯淡,微带薄怒,“你若不知如何是好,便想想十九年前,本门与妖界一战,多少弟子就此埋骨,连前代掌门都未能幸免,你师公宗炼长老亦是身受重创,至死不治……”
“水灵珠所含之力巨大,怎可随意动用?若牵动灵脉,更难知祸福!”
紫英乍听到这句话,突然懵了。
‘牵动灵脉’——这几个字,他似乎曾经听到过。
但是……那是何时之事?
月初升。
天河等人跟着一个时隐时现的光团,走着走着,竟到了后山禁地。
菱纱见禁地中没有任何秘宝,不禁有些气馁,“一边冷死、一边热死,这究竟是什么怪地方啊……幸好里面没镇着可怕的妖怪。”
云天河托着下巴,“这里……和爹的墓室有点像……”
梦璃突然察觉到一丝灵气,连忙抬头,“你们,快看!”
“冰……冰里有什么……”
“云公子,小心点……”
“咦?那把剑……镰刀?”云天河被冰中两柄武器引去了注意力,“……这个人又是谁?怎么会在冰里?”
玄霄微觉好笑,同时亦觉不悦,“此话应是由我来问,你们不知擅闯琼华禁地乃是重罪?”
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禁地大门怎能随意开启?眼前这几人……
“……少年人,你,能否靠近一些?”
云天河指了指自己,有些迷惑地说,“我吗?”
“……你的长相,果真……你,可认识一个叫云天青的人?”
“……他是我爹啊。”
听到这里,玄霄几乎已经肯定了对方的身份,却忍不住确认。
“你……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叫云天河。”
玄霄沉默了。
果真是云天河。
那日,红只说,‘夙玉的儿子’,却只字不提他的爹是谁。
如今听到这般答案,玄霄一时间升起的感触竟不是感伤,而是啼笑皆非。
十几年匆匆而过,到头来,却见今日结果。
云天河抓了抓头,“你又是谁啊?怎会认识我爹娘?难道也是爹娘的师兄师姐吗?”
玄霄心中一惊,对那个‘也’字上了心。
“……吾名玄霄,乃是你爹和你娘的师兄。”
菱纱吓了一跳,全没料到他居然有这样的身份。
“你……你是天河爹娘的师兄?那,我们应该称你为前辈了?但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老啊……”
玄霄听到‘前辈’两字,忽感不耐。
“……前辈后辈,不过都是些繁文缛节,何必理会。”
等他说完这句话,却猛地愣住了。
曾经,他对礼仪规矩最是重视无比,循规蹈矩,不敢有片刻差池。
就因为那人疏于规矩,曾有多少磕绊摩擦,今日,他居然也会说,不过都是些繁文缛节?
玄霄心中自嘲,不免流露在语气中。
“我于冰中,不知外界年月流逝,只不过看来容颜未老罢了。”
“……你为何上山?”玄霄轻巧地带过话题。
若他记忆无错,红曾提到,‘天青吩咐过’,虽然她没有说完,也可以猜测,云天青并不赞同天河上昆仑。
“……我不小心闯进爹和娘的墓室,看到一些东西……我想知道他们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跑来琼华派。”云天河有些底气不足,虽然他没说谎,始终还是违背了爹的吩咐。
玄霄闻言挑眉,“哦?你在那墓中所见为何?”
“……其实,要是菱纱不说,我也不觉得有多奇怪……那个房间里全都是冰,我娘的剑也冻在那里,还有一块会发光的玉……”天河见对方神情稍缓,不由得松了口气。
“……那块玉,你们是否用它打开了禁地石门?”
“对啊,就是这个!”
“……灵光藻玉,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人生百岁,终归尘土。当初我们四人一同修炼仙道、参研剑术,正当风华之年,如今却只剩我一人……”玄霄骤然见到灵光藻玉,心神一震,往事突然闪现眼前,竟历历在目。
原来,他并未因为冰封而遗忘旧事。
这些事情,竟然一直留在他心底。
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昭示出的心情,他却并没有仔细分辨。
菱纱摩挲着手臂,只觉得寒冷异常,冰中那人流露出的寂寥悲怆,竟在一刹那间感染了她。
“只剩你一个……但是,这儿冷到骨子里了,你干嘛一个人待在这里呢?”
玄霄避而不答。
“……云天河,你应该自小就十分畏寒吧?进入此地岂非度日如年?”
云天河疑惑地抬起头,“不会啊,我身体一直好好的,也没觉得这儿很冷。倒是娘,她特别怕冷!”
玄霄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夙玉的孩子,定然继承了那样的体质,在冰室之中,居然不畏寒冷?
思及此处,他才蓦然反应过来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你娘留下的剑,只有你手中那柄吗?!”
“哎?”云天河把玉衡剑举高,颇有献宝的架势。
“是啊,就是这柄,叫做玉衡剑!”
菱纱不禁在旁嗤笑,“你总算记得啦?”
天河讪讪地抓了抓头,“红姨说的很清楚嘛。要是再弄错了,直接捅个窟窿。”
玄霄听到‘红姨’两个字,正准备问什么,突然感觉到有人接近。
“噤声!……又有人闯入,今天可真是热闹。”
来人正是慕容紫英。
他一脸怒气,“云天河!你们简直目无规矩!连禁地都敢闯!”
云天河全然不解,“可是……师叔你不是也来了吗?”
慕容紫英登时给气的无言以对。
“岂有此理!”
玄霄不禁轻笑一声,“既已来了,又何必大呼小叫?这禁地中并无惊世骇俗之物。”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却并无半分客气。
慕容紫英没想到这里还有他人,一时间也愣住了。
“你是……?”
菱纱笑着说,“我们也吓一跳呢,想不到这里会有人,玄霄他还是天河爹娘的师兄!”
“玄、霄……”慕容紫英重复着这个名字,忽然反应过来,“你!你是玄霄师叔?!”
菱纱不禁扯动嘴角,“啊?!师叔的师叔……”
慕容紫英立刻跪下,“师叔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哦?你是何人门下?竟负有寒月冰魄所铸的剑匣?”玄霄扫过他背后的剑匣,记起昔日那人背负的狭长剑匣,语气竟更冷了几分。
“弟子慕容紫英。曾蒙宗炼长老传授武功心法、以及铸剑之术。”紫英态度恭敬。
宗炼去世之日,他曾立下的誓言,几年来不敢或忘。
然而,他留心查证,却无法找到更多有关夙红之事。
玄霄这个名字,更在派中消失了很久。
“……宗炼?……他曾告知你,我在禁地?”玄霄忆起几年前,红突然说宗炼去世。当时他并无任何感触,其后数年,却无法不生心绪。
“师公并未说过,他只交代,若有生之年得见玄霄师叔,必要恭敬相待。师叔有任何差遣,不问原由,弟子纵然粉身碎骨也要达成。”
“……我不过是个遭弃之人,宗炼未免小题大做。”玄霄自嘲地说。
既然如此吩咐,又如何解释当年的冰封?
双剑修炼之法……
这当中牵扯甚多,留下这一嘱托,却算何意?!
“……无论如何,弟子自当谨遵师公之命。”
“不问原由?好、好!”玄霄凝望着依然肃容跪着的紫英,忽觉仿佛看到昔日自己。
“既然如此,我便吩咐你两件事,第一,禁地发生这种种事情,不必告知掌门。”
“这……”
“如何?令你为难?”
“不,弟子听命。”
玄霄冷哼一声,“第二,其他几人闯入禁地,依照门规本应重罚,但我命你不可追究此事。”
慕容紫英点头应下,“……是!”
“……你们闯入禁地已经很久,都回去吧,即便有种种疑问,也无须再提,只当幻梦一场。”玄霄想要静心整理思路,便出声逐客。
云天河抿了抿唇,眼巴巴地看着玄霄,“那……还能再来吗?”
“若想来此,改日再说吧。”玄霄不理会紫英说什么,淡淡地应了一句,仍是让几人离开。
慕容紫英不觉有些疑惑,“师叔……?”
玄霄不再回答。
几人不敢久耽,立刻离开。
玄霄这才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玄霁的弟子怎会唤我师叔?”
第一次听到紫英口称‘玄霄师叔’时,他还无所觉,等到紫英再次提起,他忽然察觉到矛盾之处。
宗炼为紫英师公,照理来说,紫英的师父辈分最长的也只能是玄霁,但是玄霁的弟子,分明应当称呼他‘师伯’,除非……紫英拜在玄霁门下,叙的却是他人辈分。
例如……紫英若被宗炼列为‘她’的弟子,称呼自己‘师叔’,便顺理成章。
玄霄静静地转动着心思,没有察觉到一旁碧煞亮了又暗。
又过了一些时日,天河再次进了禁地,表示愿意帮助玄霄。
在玄霄的指示下,天河等人打算前往清风涧。
玄霄因感激天河,教以凝冰决口诀心法,其时,他心中亦有种说不明的亲切之感。
菱纱提到教导几人的是慕容紫英,玄霄不禁嗤笑,“下山去了?夙瑶这推托之辞未免太不高明。”
云天河立刻点头,“我就说嘛,掌门一向小气……”
“哦?夙瑶如何小气了?”玄霄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似乎听人如此谈论夙瑶,他忽觉有几分好笑似的,竟顺着天河的话搭上。
“……山下有个村子没水了,我们想找她借水林猪用一下,她都不肯——”天河愤愤地埋怨。
玄霄不禁失笑,“你们几个……当真是初生牛犊,要知水灵珠乃是至宝,依夙瑶的性子,她如何会轻易拿出?”
玄霄心中暗道,何况……水灵珠也不是琼华的东西。撇开这条不谈,夙瑶如何能取得出水灵珠来?
菱纱不禁撇嘴,“……她不想教我们,干嘛还让我们入门?难道是怕和妖界拼命的时候人不够?”
云天河这才想起这件事,“对了,玄霄,紫英说马上会有妖界飞来这里,那个妖界很厉害吗?”
“……妖界降临……”玄霄听到这个消息,居然没什么感觉。如今双剑缺一,决计网缚不住幻瞑界。几日前他逼问夙瑶,这才知道,望舒剑竟被红抢走数年。
“十九年前,我的师父,前代掌门太清真人正是被妖界之主所害……”玄霄只说了这么一句,忽而不想再谈。
菱纱咋舌,“怪不得……掌门还有紫英,提到妖界都那样小心戒备,妖怪那么强,我们又怎么赢得了?”
玄霄笑了笑,没有说话。
夙瑶竟没有对派中公布,望舒早已不可能寻回吗?
妖界即使降临,按照当年损伤情形,也绝无可能主动寻战。
如今琼华竟仍然在备战之中,到底为何?
夙瑶所说之法,是否还有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