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记事》
第一页。
林家起自红家。
红家第十六代家主,红启,字摄初,号即真,妻红燕,育有一子一女。
三年后,红燕领休书而出,带同其女一同离去,为林家始祖,更名林红燕。
林家世代以女子为尊,家主唯女性方可担任。
林琅双手合十,上过三炷香,拜完了祖先,才背起书包,懒洋洋地晃到学校去。
刚刚过了十八岁生日,也就是说,脱离了“未成年人”的“未”字,成功地成为了“成年人”的林琅,获准翻阅族中记事秘册,换言之,她族长的地位终于被林家所承认。
林琅抬了抬自己大大的方边眼镜,嘴里嘟哝着,“谁在乎这些啊……”
——其实她心里很开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琅是个相当令人头疼的孩子——从小就是。
言不由衷的毛病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了,包括某些时候莫名其妙的吐槽与碎碎念,都成为家中长者头疼的根源——可惜这一代只有林琅这一个女孩子还算有些天分。
林琅眯起了自己完全不近视的眼睛,再次推了一下黑边的眼睛,照出一片反光。
“哦,今天星期四。完了,早读好像是英语,来不及了。”
一边以毫不着急的语调说着话,一边继续三步走一步停地晃悠着,走到一个转弯口,林琅忽然“刹车”,猛地一个转弯,对着一根灰白色的电线杆笑了起来。
——注意,是很亲切很亲切的那种笑容。
“我记得,上个星期我帮你超渡过了,你还抱着电线杆做什么?哦,想一起带走吗,这可不好,我家的供电还指望它呢——叫你走你不走,赖在这里找死啊!”
林琅以异常灿烂的微笑一拳把一个小怨灵轰成了渣。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怨灵其实很无辜,它原本是想来感谢林琅,并告诉林琅从其他鬼魂处听来的消息的……
“这真是无聊的一天的开始……大凶,大凶啊!”林琅拍了拍完全没有沾到灰尘的手,耸耸肩膀,继续溜达到学校去。
——说到占卜,可说是林琅的得意技能。
俗称,十占九准——只要是特别重要的大事,林琅的占卜一定不可信,反倒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奇准无比,甚至包括老师今天吃了几根油条出门踩到(吡——)都能准确地占卜出来……
这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才能了。
“所以说,这样重复的每一天,真的、真的很无聊!非常无聊!特别无聊!”
林琅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一边摇头一边走着。
——这样歪歪斜斜的步伐居然恰好避开了路上的浅坑和杂物。
林琅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重大的对话。(重大的含义由琳琅本人决定。)
——姓名?
——说了是林琅啦,林家的林,对,两木头站着的那个林字。琅,就是琳琅的琅啊,你说你不会写?抱歉,新华字典那边有卖。
——年龄?
——刚刚成年,幸会幸会。
——性别?
——我想应该是女。
——身高体重?
——我身长八尺,重达两吨,哦,说错了,那刚才那是谁的数据?让我慢慢想想……
——兴趣爱好?
——很难说。至今,没有让我特别着迷的东西,包括人和物。太平凡了,我周遭的一切,都太平凡了。为什么没有外星人来袭?有人要统治地球?坏蛋要爆种干掉一切好人?或者突然有超能少女觉醒紧跟着脑残的敌人一起苏醒之类之类……就连前世今生的纠葛都不给我留一点,所以说分家就是分家,旁系永远比不了直系。看,直系的红家,三年前不是给灭的骨灰都不剩吗?怎么没人来找林家?
——特长?
——这个……类似于除灵灭妖请神退魔医卜星相琴棋书画——我都略通皮毛。硬要说的话,最好的,还是法术了,毕竟是道法家族啊——怎么说我也不是白混了这十八年,哪一天不是给操练的半死不活……
——喜欢的男生?
——不好意思,至今尚未发现。
——最近有什么苦恼吗?
——说起来真的有。
——那是什么呢?
——重复的平凡的每一天,无聊,无趣,浪费生命。最重要的是——
林琅的神情忽然正经起来,一改原先的惫懒,右手扶上镜框,跟着摘下了眼睛,犀利的目光瞬间刺破了她怠惰的表象。
林琅的眼睛,左眼是正常的黑色,而右眼——却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
“……刀剑长久不出鞘便会钝化,身体长久不运动便会怠惰,而精神和才能,长久不磨砺,便会消退——我身负林家的血统与才能,便有义务和权利消灭你们。”
“妄图动摇阳世的阴魂,回去你们应该待着的地方。——退去,沉睡,再度回到黑暗中去!”
林琅一手画出道符,右眼青灰色的瞳孔中映出同样的符文。
一道光芒击向街道上聚集而成的半透明烟雾。
烟雾挣扎了片刻,终于消散。
林琅捂住右眼,倒吸凉气,“……阴气的确比以前要重。果然,没有了本家的阵法,还是勉强了,要报告给世家联盟吗……”
林琅的手背迅速结上了一层白霜,过了一会儿自行散去,她才移开了右手。
此时露出的右眼,比起刚才,带着死寂之意的青灰更加浓重了。
林琅却不关心这个,重新摸出眼镜戴上,继续往学校挪。
对,比“无聊”的每一天更加糟糕的事情是,战士的生命源于战斗,也当交付于战场。久歇的刀剑会钝化,远离战斗的身体和精神都会逐渐腐朽。
这样的话,太糟糕了。
以她如今的才能,以她如今的能力,不足以保护这九分之一的东方土地。
【我需要战斗。】
【更加直接的、直面生死的战斗——鲜血淋漓的战场,刀剑嘶鸣、烽火连天的战场。】
【只有这些,才能锤炼“才能”。】
【这个身体的“力”依然太少了。】
【“器量”也不够。】
【我需要——更加广阔的天空。】
林琅的内心如此说着。
她抬头仰望天空,在一片阳光中,看不清任何东西。
想要保护什么,就必须拥有“力量”。想要拥有“力量”,就不能逃避战斗。
哪里,才能给她真正的战场?
哪怕,她会战死——以必胜的心,去打一场无悔的战斗。
她深信,只有经历了那般战斗的自己,才能成为真正合格的林家人,成为真正合格的红家旁裔。
林琅站在学校大门前,双手插在口袋里,吹了一个口哨。
“哦呀,真的迟到了。”林琅轻车熟路地走到围墙的另一边,翻过去,再溜达进教室。
没有人在意林琅的迟到。
是的,在高三这种关键的时候,每个人都为自己的未来赌上了一切。
林琅,只是这班级六十人中小小的一份,六十分之一而已。
成绩平平、性格古怪的林琅,素来不被老师喜爱,座位也排在了一个偏僻靠墙的角落——带着轻微的霉湿味。
林琅走到自己的座位,拉开凳子,坐好,然后——开始睡觉。
五分钟后,一个男生走了过来,轻拍林琅的肩膀。
“林琅,林琅,林琅!”
“啊?早读结束了?我去喝点水。”林琅揉揉眼睛站起来,草草地扫一眼面前的男生,“耶?是你?端木迟——你还敢来和我说话啊。”
林琅摇了摇头,显得清醒了不少。
端木迟犹豫了一会儿,“……你……能和我出去一下吗?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可以。”
林琅满不在意地抓了抓自己短短的头发,“没问题。”
于是,在端木迟的示意下,两人走到了走廊的拐角。
端木迟抿了抿唇,双手互相搓着,“……林琅,前天……你真的在除鬼?那些灰蒙蒙的东西就是……?”
林琅大力地点头,一面拍了拍端木迟的肩膀,“不错,有前途。能看得到啊——就像当时说的,你现在的能力,和你前世有关,要是你想找出症结,待在这里——”
林琅故意看了看四周,继而摇头,“那可不行,你就慢慢被自己的梦困死吧。”
端木迟脸色一白,呼吸更重了几分。
“……林琅,我……我梦里见到的那些……难道是真的?会飞天的仙人,吃人的妖魔……还有……还有红衣的厉鬼……”
端木迟越说越不安,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和蚊子哼哼一样。
林琅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没见过的,就是不存在吗?要说鬼怪,你上次已经看过喽。至于仙人,暂时没法子,想看厉鬼倒是不难,我今晚还有工作,你可以跟来看看。什么青面獠牙身上血迹斑斑啊肢体残缺,正常的很。”
林琅突然话锋一转,眼神也跟着犀利起来,“不过,厉鬼不会轻易缠上仇人之外的人。如果你真的经常梦到,并且感觉到那恶意是对着自己的——你和那厉鬼,多半有帐没算清。”
端木迟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什么?!那……有什么方法?桃木剑还是符纸,我有查资料,你们这些道士什么的,都会……”
“我不会沾手私人恩怨相关的工作,端木同学,自己欠的债,必须自己还,否则,无论多少轮回转世,都消不去你的梦靥。”林琅冷冷地拒绝,神情之严厉,完全不似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她。
端木迟当场怔住,等他回过神来,林琅已经不见了。
一整天的课,端木迟都心不在焉。
放学的时候,端木迟跟上了林琅,拐了七八个路口,林琅才停下来,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地中,回头微笑。
“哟,端木迟,你真敢跟来啊——正好,这里是个好地方,正能让你回到恩怨未消的地方。这里是‘缘起’的地方,所以‘缘灭’必然要在此处。”
端木迟抱紧了书包,看着四周异常的黑暗,不由得害怕起来。
“林琅……你说什么?”
“这里是红家祖宅,已经被毁掉的祖宅。”林琅径自走到一处地方,狠狠地一踏地面,露出一块牌匾来,篆字的红清晰可见。
“所以,我会布下阵法,成与不成,都看天意。你要是真的过去了,记得,自己是去还债的,遇事让人六分,不然死回来我可不管。”林琅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细长的玉质配饰。
林琅完全不管端木迟在身后叽叽喳喳什么,念动咒语,使手中玉笔化为一杆细长毛笔,在地上画了起来。
说来也怪,明明没有沾墨,毛笔所经之处,却留下了深色线条,隐隐发光。
及至完成,林琅面露喜色,“好啦,总算画完。这阵我看过,不过第一次用,万一失败了,这债就算我欠你的——端木迟,一路走好!”
林琅左手向后一招,一阵旋风将惊恐僵硬的端木迟卷进了阵法。
阵法倏忽间放出红光,端木迟当即消失。
“搞定。”林琅收起玉笔,双手一拍,“今天可以收工了!”
“……你最好能解释地面上的阵法由来,否则,我将视你为敌。”一个声音从林琅背后传来。
林琅心中一惊,连忙转身,发现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自己。
“……厉鬼?妖魔?”
“……仓颉笔从何得来?你与红家有何干系?”红衣女子放下双手,右手指向林琅,露出不耐的神色。
林琅一下子呆住了。
仓颉笔之名,林家素不外传——而且,她怎么知道林家和红家……
“我名红红。报上名来。”红皱了皱眉,走近了一步。
林琅惊叫出声,“什么?!你就是那个最后的红家直系!你——你怎么会……?!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果然知道红家的事。”红露出一个微笑,左手中雪花已经成形,“你是谁?为何知道红家的事?倘若答案让我不满,我就送你一程。”
林琅赶快单膝跪下,“林家现任家主林琅,道号祀翡,拜见红家家主。仓颉笔为林家世代所传之宝,如同离箫承影之于本家。”
红愣了一愣,“林……林红燕的后人?”
“是!林家记事所载,始祖与即真上人约定,保存红家部分法术及秘宝,其后即真上人毁去了本家的记载,因此,这打开两时空界限的阵法,本家未有留存。不过……您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承影剑吗?”
林琅态度恭敬,不敢有一丝怠慢。
不仅仅因为红家之于林家的意义,也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或者非人——很强,比自己强的多!
那是目前的自己完全无法达到的实力!
也是她所憧憬的,想要拥有的实力!
“……原来是林家后人。你起来吧。我的确早已死了……这边是哪一年?”红挥挥手,收起了逼人的气势。
“啊?今年……本家覆灭三年了……”林琅心念一转,便知道红要问的是什么。
“三年……?当真如此不对等。”红突然笑了笑,“你刚才送过去的那个人,恰巧是我的‘熟人’。”
“啊……?!”林琅呆住了,“难道……他梦到的红衣厉鬼……”
“我已经入魔。”红坦然承认了林琅的猜测正确,“和我说说吧,这里的变化。”
林琅松了口气,娓娓而谈。
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不间断地说着,红始终不置可否,林琅也就不停下来,说到后来,什么逸闻趣事包括捕风捉影的都说了出来。
红就那样微笑着,似乎听得很入神。
“据说,林家祖上,也有人曾经启动过这个阵法。但是他再也没回来,谁也不知道他是成功地去了另一边,还是被反噬死了。如果他去了那边……说不定有留下子孙?”
“……两年前,国家的一个研究所出了问题。‘物理什么的’研究所,旁边临着‘异能研究所’,所以我们这些世家子弟才有所留意——那研究所里,一个研究员弄出来一个失败的时空震荡实验,结果整个研究所无一生还,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据说,那研究员就是文家旁系被带走的文弦——要不是文家没落的厉害,绝对不会让子孙和这些研究机构扯上关联吧。”
“……有个平行时空出了很有意思的事情。那边的委托直接递到了这边。据说,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但是,在一段时间后,其中的一个居然把部分信息传了回去。因为灵能家族有人卷入了事件,所以,大长老们将‘契机’送了过来,希望这边能有办法帮上忙。”
林琅从口袋中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屏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对话框。
“……你想真正地活着吗?yesno?”
林琅推了推眼镜,笑着说,“我试着破解过这上面的选项,字节较少的no无意义,而yes则包含着几种古文字,它们共同组合成一个时空转位的咒语。没错,和即真大人参悟的阵法功效很相似的东西。之后,我找出了它转位后的定位点。”
说到这里,林琅抬起了头,摘下眼镜,非常认真地看向红。
“原本……我不想冒险尝试。如果和‘那边’的说法一样,我很可能被卷进非常糟糕的事情,到时候‘这边’的守卫就出了空档。现在你回来了……我想过去看看。地上的阵法、承影剑……你可以在两边来去自由。如果我没能平安回来,麻烦你将我的死讯带回林家,到时候会有人继任家主——其实我妹妹没那么废柴,只是她不想担上这事而已,不过要是我死了,不想也得想,生为林家人,死为林家鬼,哼哼,一个都跑不了!”
红非常平静地听完了这段话,忽然说,“以红家的术来看,我们可以定期联络——你是这么打算的吧?”
林琅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哈哈……果然被看出来了?嗯,有具体的时空定位点,利用这个法术传音传相都可以——要是没能定期联络,就说明我死了。我会把仓颉笔送回来。”
“……可以。”红笑着点了点头,“在那之前,我有件事要先确认。‘那边’被卷进离奇失踪案的人包括哪些类型、年龄性别国籍有无差异?人数多少?”
“……啧。真敏锐。据说——前后快有几百人了,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过,那次回去的人,忽然变成了‘超人’。”林琅戴上眼镜,一手扶着镜框,“失踪前是普通人,之后变成了超人,难道不引人注目吗?”
“差不多明白了。”红走到阵法中间,蹲下来仔细看着地上的线条,好一会儿才站起来。
“也就是说,很可能失踪的人都被放到一个‘奇怪的地方’进行突破人类极限的锻炼去了?按照人数来推测,分成几个团队也是可能的——因为团队间的死战将能最大限度地刺激战力。”
红一边说,一边在空中画着符文,正是地上阵法的画法。
“我也是这么想。”林琅双手一拍,“这样提升能力的好地方——我不想就这么放过。”
红深深地看了林琅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如果在你去之前,团队已经有了领袖,而且是个不合适的领袖,你会怎么做?”
林琅故作吃惊地退后一步,“哎呀,这可不好,领袖的失策将会让队员以生命作为补偿——红大人,这个问题真无意义。答案不是很明确吗?”
林琅的眼镜忽然间变得完全黑暗起来,反射不出任何东西。
林琅的声音也跟着变得冷如冰雪。
“红家人几时服从过无能的领袖了?林家与红家一脉相承,还需要说吗?”
红笑而不答。
林琅的手握住鼠标,将光标移到了“yes”的选项上,她抬头看了红一眼,笑着点击了左键。
来到另一个时空的端木迟,则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林徽与谢君容夫妇所救。
之后,端木迟精研医术,一生悬壶济世,而困扰他的梦靥,也早消退无踪。
林徽与谢君容育有三子四女。
其幺子在弱冠之年,洛水之畔,巧遇一名苗人女子,名唤紫萱……
时空流转不息,因果循环不断。
缘起缘灭,无人知晓。
此时所结之缘,焉知不是他日之因?
此时所结之缘,焉知不是昔日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