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精致秀丽,尤以陈州怀都为最。河水两岸是林立的楼阁亭台,河中是旖旎的画舫小舟,舞姬纤细的腰肢,柔美的水袖,直直叫人沉醉在温柔乡里,不愿意醒来。
我做了一个梦。
六七月的光景,却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竹骨伞晶莹如玉,走入怅惘桥头。我坐在小船里便看见母后一身素白的衣衫,一剑化开雨帘,面前的敌人应声倒下,身侧是猩红的血水,缓缓汇入河流。那身姿恍若舞蹈,杀人竟也能称得上一种美丽,剑剑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嚣之,接着——”母后突然转过头,对我喝了一声,我正要伸手去接,我醒了。
可以清晰的知道是梦境,如此这般冷静,这梦不禁有点怪异。
德海弓着身子进来,轻声道:“陛下,还早着呢。”
“是时辰了?”昨日正好是母后的生辰,便宿在了清辉殿,不想竟做了这等怪梦。
“离五更天还有半个时辰。”
我点了点头,却是披了一件外衫便起来了。我让德海给打了一盆洗脸水,走出了内殿。黑暗中可以清晰地听见竹叶的沙沙声,却恍若千军万马在厮杀,我一摸额头,不禁又是一把汗珠。
德海道:“陛下龙体可有不适?奴才去宣太医。”
我摆手作罢,只道无事,在外殿转了一圈,看星辰寥落,东方还未露鱼肚白。
早上下朝之后,王太医和李太医双双来见,王太医先道:“陛下,微臣去先后去榴花殿请脉,惠妃娘娘有喜了。”
李太医一叩首,道:“陛下,微臣刚去承安殿请脉,皇后娘娘有喜了。”
我却是一愣,德海和银朱两人都满脸喜色,银朱道:“陛下这可是双喜临门,陛下龙嗣兴旺,乃是我大陈福旺之兆。”
我心里虽盼着有早日有个储君,可一下子惠妃和皇后都有喜了,倒是有些发愣起来。
我道:“甚好,两位都有了朕的骨肉,太医院小心照看。”
之后我先后去了承安殿和榴花殿,看望了柳青狐和宋蕊,二人都是面露喜色,安心养胎。
西边素心殿住的却是王美人王崇光和和良妃刘飞雨,这会儿也忙着去承安殿道贺了。
这事情一下子成了后宫最为轰动的事情,过了一段时间我也调整过来,喜不自胜。可我心里到底有偏颇,心下更盼着柳青狐一定要诞下一个儿子,也就多往那里跑动。
一个月后,三关传来捷报柳森斩敌数千,又立一功,我便琢磨着适当给晋一晋位子了。殷禄嗣又来拍马屁,直言皇上果然乃上天庇佑之人,一举得两,结果又挨了我两脚,喜滋滋地回去了。
夏去冬来,也不过就是一转眼的事情,奉昌又是隆冬大雪,将整个陈宫装扮得银装素裹。北方三关,早有吴潭布下的一手,穆赫族十一皇子打败了三皇子做了王,并且不断吞并各个部落,边关安宁许多。
我寻思着奉昌城内适龄的贵族女子,想来想去也只有清远侯家的女宋桃夭最为合适,便册封其为桃夭郡主,前往北夷和亲。
清远侯宋旬乃是大陈复国之初新扶植的贵族,这些年盘踞下来,势力越发庞大,不敲打敲打,都不知道有些事情该做有些事情不该做了。
北方的风都是冷透到了骨子里的,殷禄嗣难得露出正经一面,叹道:“陛下,桃夭郡主不过年芳十六,却是要远去关外,今生怕是没有回来的时候了。”
我听罢也不由地心中一酸,依旧不动声色地饮茶,看窗外雪花飘零,只道,此心安处便是乡。
我必须不断变强,才不需要送和亲的女子去往关外,拉拢他们,可现阶段一边打压一边拉拢才是最为合适的,只希望宋桃夭既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开云四年春,惠妃率先诞下一子,我取名为重华,宋启珍和安平郡主喜不自禁,我特准了安平郡主进宫看望女儿,宋启珍在上书房同我感恩戴德。
我却是心下不由可惜,晚上便宿在了承安殿,陪着柳青狐。柳青狐却是面色安然,道:“陛下一定喜欢皇子吧?”
我抚着她的面颊,孕中不免有些丰腴,却多了一丝韵味,甚为可爱。
“青狐你诞下皇子,乃是正宫嫡出,他日便是东宫之主。”
柳青狐目光颤了颤,点头道:“臣妾其实更喜欢女儿,如果是女儿,便可淘气些,不用去学那些治国之策,经世之道。”
“那岂不是成了不学无术不堪大用之人,我皇室众人怎么能如此?”蓦地却想起母后身前说,我父皇倒是更喜欢女儿,只是没有来得及罢了。
我没有兄弟姐妹,自然也不知道兄妹之情,孤家寡人到了现在,子嗣当然是越多越好,只是却唯独希望柳青狐诞下皇子。
柳青狐目光灼灼,不知道想一些什么事情,我拥着她入睡,半夜里却被惊醒。柳青狐疼得厉害,叫嚷道:“陛下,臣妾……怕是要生了。”
我见她痛苦模样,心下疼惜万分,立刻王德海去宣太医和稳婆,大半夜承安殿却是气氛紧张,一群太医进进出出。我在外殿听着柳青狐的呼痛之声,心中何其不忍。
“陛下,皇后娘娘血崩了……”王太医大汗淋漓,战战兢兢地说道。
我面前便是一黑,血崩简直就是催命符,我难以想象柳青狐就这么去了,那该是人间极致悲凉伤痛的事情。直到此刻,我方知相思入骨,已经不能没有她。脑海中走马灯一般想起梅花坞匆匆一瞥,大婚那日太庙上她的踉跄,新婚之夜她的激动,她于荷花深处乘着小船而来……
我一个寒颤,那些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对着王太医疾言厉色道:“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若是朕的皇后出了什么差池,真便要了你们的脑袋。”
这一刻我只盼着有一个医术卓绝的人,能够保下柳青狐的命,只要她活着,什么都好。
我似乎能够稍稍明白一些父皇与母后的感情了,若是这偌大陈宫剩我一个如何?要是这奉昌城中再无柳青狐如何?要是这陈国天下与她阴阳相隔如何?
我不敢想象,想要进去,却被德海和银朱拦下。
“陛下不能进去,太医们在里面呢?”
我却是甩开了众人,冲进了内殿,只看见柳青狐惨白如纸的脸,无礼之极又努力扯出了一个笑容,颤抖着低声道:“陛下……怎么来了?”
我握着她的手,那么冰凉,又赶紧叫人多生一点火。
“青狐,不怕,朕是真命天子,有朕护着你,你定然无事。”
她的眼泪不觉间滑落,黑色的眼睛就这般注视着我,我听见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响彻天明,东方已经天亮了。
柳青狐顿时昏迷了过去,我看见一盆盆血水,紧紧抱着柳青狐,喃喃道:“不怕,朕在你身边,朕在你身边。”
我想起九年前的那一日,她便是饿昏在了忠肃公府门前,有人不小心踢到了她,她睁开眼便扯住了路过的我的裤脚,我心想,真是一个坚强的丫头,阴差阳错,便这般救下了她。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日之后了,她伸手摸了摸我的下巴,道:“陛下,您清减了。”
我将她深深拥进怀里,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忍不住想要跪下来感谢上苍。从来没有哪一次这样庆幸,这样感激,感谢上天赐给了我这个女子,让她活了下来。
“青狐,等到六月,朕便带你去看江南的烟雨,江南的流水,你想要看什么都依你。”
她虚弱地笑道:“陛下,不能因为臣妾耽误了国事。”
她努力抬了抬眼皮,道:“皇子还是公主?”
我笑了笑:“是皇子。”
她松了口气,像是了却了一桩极大的心愿,挣扎想要起身喝水。我赶忙倒了一杯清水给她喝,她就着我的手咕噜咕噜地连续喝了三杯才满足,终于恢复了一些,道:“名字呢?”
“叫做衡光可好?”原是她早已想好了名字,同我征求意见,我摸了摸她的发丝,点了点头:“好。”
银朱抱来衡光,小家伙睡得正香,柳青狐摸了摸小家伙的脸蛋,道:“可折腾得臣妾差点去了。”
我立刻瞪了她一眼:“不许说这等胡话。”
她却没有敛去笑意,眸光清亮,道:“臣妾知道陛下宠爱臣妾,心中不胜欢喜。”
“你知道便好,要是你这一去真的回不来,朕要哪里去寻你这样一个皇后呢?”
她垂下眸光,道:“陛下,要是之前我真的再也没有醒来,会如何?”
我不禁心中又是一阵后怕,想起那夜王太医颤抖地跟我说柳青狐血崩,看着那一盆一盆的血水,心中不免绞痛。
“朕永远也不要再让你遇到这等事情了。”
银朱却是插嘴道:“皇后娘娘再孕,那又如何?”
我心中一怔,那干脆就不要生了吧。柳青狐却是不依,道:“哪里会再次有这等可怕的事情,臣妾听王太医说了,再孕就不会这等可怖了。”
闻言,我不禁松了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