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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五百六十三年,春。天降洪涝,渭水成灾,大批良田被淹没。无数官员纷纷上报,一时间陈风眠收到无数份类似的折子,心忧成疾。
只道是陈王忧心国事,太过操劳,无人他顾。
陈风眠面色枯槁,缠绵病榻,内阁迅速运转处理政务。诸葛谈应诏入京,秘密进宫医治陈王。
彼时诸葛飞檐再见白离于青光殿万花园,青梅煮酒,只觉得恍如隔世。
白离已有半年多未曾出宫半步,诸葛飞檐乍一见到红衣轻裘的白离,目光微微刺痛,一向放浪不羁的表情,也出现些许滞涩,道:“既知如今,何必当初?”
白离点头劝酒,只道:“当初白离不曾后悔,如今亦不曾后悔。”
诸葛飞檐怔愣片刻,道:“他当真那么好?”
白离摇摇头,目中含笑,半晌,又点点头。诸葛飞檐看着她有些矛盾的表现,嘴角苦涩,一仰头就将酒盏都喝了干净,大笑一声,便出得万花园去,白离只见他远去的背影,面容艳丽的白鹿送来一杯清茶,笑容柔和。
白离道:“江左三个月,有说是神医现世,又在留香河畔酒醉三日,旁人倒是让美姬伤透了心扉,倒是叫琉璃坊的一些姑娘好生委屈。”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分。”白鹿道。
白离见她明明不过双十年华,说的话却好生老练,像是活了半百岁,和如霜天差地别。别看白离长着一张艳丽的容颜,一颗心却是苍老得多。白离只能摇摇头,叹道:“是啊。”
晚间白离正式去拜访了一次诸葛谈,这位老先生对她有大恩,当年沦落之时要不是他出手相救,哪里会有今天的白离,要说是恩同父母,也不为过。
诸葛谈须发皆白,面容显得比年纪要年轻许多,给白离躬了躬身。白离连忙扶住,道诸葛老先生礼大了。
“怕王后怪罪了,当日我虽然没有见过王上,却断言牵机之毒撑不过两年,如今两年期近,王上愣是以深厚的内力维持生机,以至于如今三日一吐血变成日日吐血,毒已入心脉,回天乏术,老夫只能以金针为他续命。”
白离回过身去看睡过去的陈风眠,轻轻拂去他脸上的发丝,目光柔和,背着身对诸葛谈道:“多谢诸葛先生。”
晚上陈风眠迷迷糊糊醒来一次,要水,白离便亲自给他去倒了一杯。陈风眠喝完,清醒了一些,远处灯火点点,一阵青草的香味,便挣扎着起身,道:“睡了许多天,陪我出去走走。”
夜深人静,偌大的青光殿无人感出声。陈风眠披着厚厚的外衫,拉着白离的手,从玉昆殿外往外头走,青草的香味浸润在空气中,清新淡薄。
这时候天空中下起细碎的雪来,从漆黑的夜幕簌簌而下。白离拿了一战宫灯,灯火昏黄。陈风眠一手紧紧揽住白离,一手撑着伞,脚步虽然缓慢,却是很有节奏,看不出像是油尽灯枯之人。
白离双手冰冷,仰起头去拨开他贴在脸上的雪花,呵着气,道:“要去哪里?”
陈风眠道:“哪里都好,这天寒地冻中,感受着你的温暖,就觉得我还活着。”
白离停下脚步,回头张望玉昆殿的灯火,念道:“陈宫夜雪,良人佳期,疑归去来兮。”
陈风眠笑着接口,道:“小径花红,曲桥归路,想天上人间。”
“怎么,还要考究我的学问不成?”陈风眠撇唇,在她耳边呢喃,温热的气息拂在白离脸上,两人相依相伴,一直走到细竹林。
黑夜中指看见一圈一圈的黑影,白雪显得尤为明亮,覆盖在竹节上,倒像是主子开出的一朵朵小花。
亭台搁置良久,无人问津,原本的名字是“瘦竹”,却见那竹字另一半已经看不清晰,褪去了墙漆,在黑夜中尤为斑驳。
石阶上已经积累了一层细雪,陈风眠咳嗽了一阵,白色的衣襟上顿时滴落点点殷红。白离扶着他在石阶上坐下,道:“你平日里最不喜欢看这些细竹,说是伪君子,平白得了那些大家的赞誉。不过是中空的主子,没有外表来得坚韧,风一吹便是东倒西歪,哪里吹往哪里,倒是更像碌碌小人。”她讲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轻柔恍若落雪。
“是不喜欢,可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就来到这里。看来世事无绝对,我前半生享受了太多,后半生看尽了太多,所以连竹子也和我作对。”
细竹林被风一吹,又沙沙作响起来,抖落点点小雪。
“人为什么总是要和自己过不去呢?为什么总是要伤害别人的同时也伤害自己呢?”白离回头,擦到他温热干涩的嘴唇。他俯下身,狠狠咬了她一口,目光中一片晶莹,白离睁大眼睛,恍若他又回到了飞扬不羁的少年时光,就这么无所顾忌地表达他的心绪。
白离觉得痛,舌尖感受到腥涩的血的味道。她想起他对她说,因为总是觉得没有依仗,恍若这样深深地落下印记,这人就注定了是他的一般。
他又说男人不能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哭,就算是痛苦得已经无法忍受下去了,那么一定会走到她看不见的角落。他从以前开始就是喜欢表现这种倔强的人,像是这样她就不敢看轻他,不会再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似的。
唇舌交缠,大雪纷纷,落满衣衫,他像是在用尽所有的力气吻她,吻她,一遍又一遍。
等到他终于离开她,他的眸子中又轻盈的笑意,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道:“等到明年大雪的时候,我们还来这里,别惊动别人,就我们两个。”
白离看着他清朗的目光,便笑了,像是十四岁那年初尝情爱的味道,用力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他就着她的手,依旧走得很慢,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袁五在暗处守着,不紧双眼湿润。
陈风眠回到玉昆殿,他已经很累了,便沉沉入睡。
白离将暗中跟随的白鹿支开,一个人又走回黑夜中的细竹林,宫灯时明时暗,她看着那雪地上的脚印便笑了,笑着笑着便哭了。
“等到明年大雪的时候,我们还来这里。”
“风眠……风眠……”一声一声,白离跪在雪地里,泣不成声。
清晨雪停了,白鹿一直侯在玉昆殿外,见白离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面色如常,悄悄松了口气。白鹤对着白鹿说道:“就由我来照顾主子吧,姐姐你已经在这里站了一夜了。”
白鹿摇摇头,道:“不,主子心里比这些要苦多了。”
白离回到青光殿换了一件衣服,陈嚣之从睡梦中醒来,吵着要母亲抱,白离走过去呵斥道:“小男子汉,自己有手有脚,不准抱他。”
刚刚学会说一点话的小家伙突然间不吭声了,只瘪着嘴偷偷抽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手脚都还柔软,哪里站得起来。
白离冷冷站在一处,陈嚣之只能一次一次试图站起来,却又一次一次摔倒,最终还是仍不住小声哭起来,却不敢再叫母亲。
白鹿在一边看着,微微心疼,小世子才多大的年纪啊,刚刚开口说话,哪里会走路呢,王后心中苦,小世子便也要一同受罪。
白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抱起他,道:“任性。”小家伙紧紧扯着母亲的衣襟,将鼻涕眼泪一股儿擦到她的衣服上,却也就此止住了哭声。
银朱在偏殿将一首小诗抄了一遍又一遍,手越发沉稳,两条眉毛很是英气,乍一看只认得是儿郎,可那眸子中却是女孩子特有的柔光。
白离问她要不要去看看温蝶,便是当日领走她的女人,银朱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白离只顿了顿,没有问缘由,便离去了。
银朱问白鹤,道:“鹤姐姐,我这样做可对?”
一直都是面目平板,身形清瘦的白鹤皱了皱眉头,道:“你认为对便好,主子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后内阁又忙着关于春涝一事大为头疼,有崔州权贵献策,举荐治水人才,等内阁和陈王点头过后,便又匆匆奔赴上任。
此间青龙卷宗突然现身,陈王向天下宣布大势所向,天命归于大陈。信奉此道的诸多学子学士纷纷著书立作,将大周皇室的遗事一一道来,为陈国造势。
刘元道二次发兵,本着为中原而战地名头,大出充州,与江叙原本布下的一些棋子里应外合,吞并了平洲半数城池,攻下州府长平城,为小世子周岁作礼。
大周五百六十三年,入冬,陈嚣之满周岁月余,迈着小步子冲进陈风眠的怀抱。彼时又是刘元道和齐城联手大破北夷的好消息入京,举国皆欢。
年三十,曲阳城内外皆是其乐融融的情景,玉昆殿内一家三口坐着吃了一些饭,陈嚣之被白鹿和一群女婢领着去看烟火,兴奋得拍手叫好。
内阁三人在这个时候也回家过年去了,偌大的玉昆殿,白离和陈风眠相对而坐,夜深,白雪又至。曲阳的雪没有怀都那么轻柔凉薄,有簌簌之声,闻之便是一片清净淡薄。
陈风眠一手拦着白离,一手撑着伞,走过曲桥小径,脚步蹒跚,道:“可还记得年前我与你的约定?”
白离紧紧抓着他的手,道:“怎么会忘记呢?”
陈风眠笑了,这觉得这一路一直走下去才好,可那黑夜无边无际,像是要吞没了他。
白离说在石阶上坐下来歇一会儿,又替他整了整厚厚的披风,靠着他的肩膀。陈风眠说道:“我总是实现了与你的约定的,是不是?”
白离道:“是。”
“我也得到了这片江山,得到了你,是不是?”
白离微微哽咽,道:“是。”
陈风眠又道,声音轻的快要被雪覆盖:“你恨我毁了李家,毁了白家,又杀了冷颜,是不是?”
白离咬唇,终是应声道:“是。”
陈风眠双目微闭,良久,道:“你也爱我,一生一世,是不是?”
白离竭力忍住泪水,道:“是。”
陈风眠闭目,嘴角笑容轻扬。白离只听他手中的伞应声而落,哗然落在她的胸口。她轻声念道:“陈宫夜雪,良人佳期,念归去来兮;小径红花,曲桥归路,想天上人间。”
“风眠……风眠……你可听见?”
雪花落在两人身上,白离一动也不动,就这么靠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他的温度一点一点流失。
她的泪,冻结成冰雪;她的守望,变成了空想。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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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想起一女子说的那一句,爱你,恨你,一生一世。这句话曾缠绕在我心中多年,我想那样的女子,不论如何,都是值得珍惜的。
所有的人都需要一个结局,陈风眠的结局在于此,许多人的结局在故事外。当然,我的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