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薇雪出场了。萧靖成早读过那演出名单,早些时候就知道表演者里有她,说是来听些上好的阳春白雪,倒不如说是为了满足自己几分想见她的私心。见得她徐徐上台,他身子微微僵了一丝毫。一席及地蕾丝蓬裙托着天生一副姣好的面容,舞台上一阵阵人造烟雾蒙蒙胧胧,遮了她半身飘逸,乔薇雪宛若仙子,身上像闪了光般叫他移不开眼。
乔薇雪一双手倒是极好看,她慢慢抬起如玉双手,随之轻轻降落在钢琴键上。音符一个接一个响起,她的指仿佛林间起舞的精灵,慢慢流泻出极动人的旋律,一些甚慢、甚富有表情的旋律。
萧靖成就这么样看着,倒嫌起这香烟碍事,一翻手将其折断掐灭,他只是眉头微拧,出神地望着遥远的她。
记忆果然是不曾出过什么差错的,果然她依旧是她,洁白又无瑕。这身装扮多么适合她,这架钢琴多么适合她,甚至这场音乐会,多么适合她。 台下的观众安静地聆听着,萧靖成也聆听着,只是慢慢地,他听得愤怒了,愤怒得只知道望着,竟连那呼吸,都快要忘了。
《G弦之歌》止得突然,让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隔了半晌观众席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灯光越打越亮,照在她的脸上,好比散了金光般耀眼,她这张脸似是存在于他记忆的永不泯灭处,她正当笑得如花,萧靖成抬起双手,“啪,啪”,一掌一掌,拍得极为用力,台上乔薇雪和宋景年谢幕退位,大红色的幕布帘子一点一点垂下来,萧靖成又随手掏出了一支烟来吸着。
到晚十点,安可声迟不肯消,学生们好容易挨到观众都离了去,夜是深的很了。
众学生在台上拍照留念,乔薇雪正欲换了拖沓的礼服,不料有同学推搡着她前去照相,薇雪同意便欣然前往,又有众人撺掇着乔薇雪与宋景年两人合照,宋景年摆手执拗不过,只得同意。
舞台甚大,光两人照相背景方显得有些空虚,台下也是人走席空,偌大的剧院只在照相机镁光灯下一闪,相机发出一阵烟雾,空气中便散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天色已晚,众人皆三三两两地准备回家。宋景年换了装束走出去,却瞧见那薇雪还在剧院门口踯躅,他问她:“为何还不回去?”
薇雪见原来是他,便伸手指了指外面,白天倒是晴空万里的,这夜里竟下起了瓢泼大雨,她只是恼雨水,偏生又没携伞来。
只记得三月里的雨该是细细沙沙的,今年却常下这夏日才见得的暴雨,许是阵雨,若是白天等上片刻也无什么紧要,偏生夜已极深,可难为了这路上没有伞的行人。
宋景年本开了车来,车倒离这也不远,只是他料着时机颇好,不甚思考只道:“在这等着罢,我去买把伞来。”说罢转身入了雨里,薇雪喊也喊不住。
回来时已是半身湿透,他解开洋伞环扣,一伸手递给她。夜里温度低,又下着雨,风忽然大了一阵把雨吹进了屋檐下,薇雪脸上洒到一些雨水,这凉意是刺骨,她只是用衣袖擦了去,低头一看他手中是空空如也,不禁皱起眉:“怎么只买了一把,给了我你撑什么?”
宋景年哎哟了一声:“这倒粗心给忘了,无事,你先走罢,我再去买一把来。”说罢跨出步子要走。
薇雪心里一急拉住他,眼见他衣发皆湿,对他说:“算了罢,雨这样大,小心染了风寒去。”
宋景年半个身子侧着,头发沾了雨水攒在一起,她光是站在屋檐下裙裾也湿了大片,刘海也湿了些搭在一起,胭脂有些化开来,嘴唇上的口脂被擦去了大半,她又道:“索性一起撑,我家离这不远,我到家之后你再撑了去。”瞧着他湿尽的样子,倒是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着。
薇雪打开伞,宋景年道让他来,说着便从她手里接过伞撑起,护着薇雪走进了雨里。一把伞,一人有余,两人不足,大半的面积罩在了乔薇雪的身上,宋景年的身子露在外头淋着,春寒还料峭着,冰冷的雨水浇下来还是极冷的。
薇雪意识到,半推半拒说道:“别光顾着我,你自己淋湿了。”
汪汪的水珠结在了宋景年的眉毛上,这么一笑随着眉眼一扬,水珠顺势抖落,他道:“我不要紧,正反都已经淋湿了,不能再湿了你。”
她自顾自低垂了头,两只手在身前摩挲,路灯照着雨水“哗哗”地下着,土黄的光线正落到她身上,突然一颗心极乱,气氛本就有些灼烫,宋景年的手臂还不时触碰到她的,她窘迫,使了劲寻找着话茬儿,半晌,她闷声说了一句:“你的小提琴拉得可真好哇。”
宋景年倒不客气,一句话回敬对方:“你的钢琴也是好啊。”
薇雪笑道:“我可从没听过那样特别的《G弦之歌》。”
她的侧脸圆润,不似夜上海灯红酒绿下的女人,那些女人美丽却是刻薄的,宋景年看着她:“是么?你倒说说如何特别。”
“是啊!”谈及音乐薇雪显得兴奋,转头正对上宋景年瞧着她的眼睛,像触到了电的样子,只是立马低下了头道:“歌德曾说,它是那样的华丽*,使人可以想象到一大群显要人物沿着长长的楼梯鱼贯而下……歌德不愧是与魔鬼交换了灵魂的人,这音乐具有的“迤逦”和“沉着的华丽”使任何人都不能漠视它的存在。”
这一番话说得音乐变成了一部浓缩的影片,不像是年轻女孩子的见识,倒像是哪个哲人说的,宋景年细细听着,眼波像雨水中路灯的影光,静悄悄瞧着薇雪:“也许歌德最清楚,G弦上的咏叹调就如永恒的和谐自身的对话,就如同上帝创造世界之前,思想在心中的流动。就好像没有了耳、更没有了眼、没有了其他感官,但是我们不需要用它们,因为我们的内心这有一股律动,源源而出。”
一席话点透,宋景年低头看着薇雪,又似乎隐隐感到一种独特的相依,长长的身影拖在地面上,被水坑截得有些弯曲,有雨水敲在伞面上,咚咚的声音仿佛有节奏,为这冷寂的夜添上了漂亮的伴奏,两人皆赠了对方一个笑容,像精神上的同路人一样。
这条路的另一端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车子雨刷器哗哗地刮着玻璃,发出低沉的闷声。
萧靖成坐在车内,前方两个背影尽收眼底,他冷冷道:“那人是谁?”
副官方家民是萧靖成的心腹,同样是年轻有为,与萧靖成入死出生不曾有过恐惧。他坐在驾驶座扭身转向后坐,顺着萧靖成的目光看去,望见乔薇雪与一男子撑着一把伞,心中了然,只对萧靖成说:“那个是宋家的二公子。”
“宋家?”
方家民补充道:“就是前些日子与沈世昌合作拿下洋泾浜外滩码头招标的宋家,将军见过的。”
萧靖成想起,他的确把洋泾浜码头的扩建工程交给了沈宋两家。
“开车。”萧靖成命方家民开回将军府,没有多说其他的话。
车子启动,驶过一个个水坑,水花四溅。
车子路过乔薇雪和宋景年身边时,一大片水泼到了薇雪身上,薇雪下身的裙子湿透紧紧贴在了腿上。
宋景年气闷那开车的,问她:“有事没有?”
薇雪只是擦了擦身上的水,摇了摇头:“没事儿。”
宋景年换了一只手撑伞,又将薇雪拉到他的另一侧,两个左右换了个位置,他走在了外侧护着她。
雨越是倾盆,偶有一些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匆匆而过,路两旁的商铺陆续关灯打了烊,大上海真正的的夜最终是来了,马路边一路的梧桐树疯长着叶子,似有若无发出树芽爆裂的声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