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说到力度,我不能不表述一种牵挂已久的困惑。
普洱茶的口感,最珍贵、最艰深之处,就是气韵和力度。但是,科学家们研究至今,还无法说明气韵和力度的成因。有人说,茶中之气,可能来自于一种叫“锗”的成分,对此我颇有怀疑。我想,锗,很可能是增加了某些口味,或提升了某些口味吧?应该与最难捉摸的气韵和力度关系不大。
依我看,秘密还在那群微生物身上。天下一切可以即时爆发的气势,必由群体生命营造。但是,诚如我前文所说,普洱茶在生成过程中曾遇到过两批不同微生物菌群的伺候,气韵和力度,主要是由哪一批营造的?我想,可能是茶山里围着大叶古茶树的那一批,就像早期教育给学生们定下了气质和格调。当然,后一批应该也有长久的贡献。
除了气韵和力度,普洱茶的特殊香型也还是一个谜。过去有一种幼稚的解释,以为茶树边上种了某一种果树就会传染到某种香型,这种说法已被实践否定。据现在的研究,普洱茶的香气,是芳樟醇(也即沉香醇及其氧化物)在起作用。这种说法可能比较靠谱。但是,普洱茶除了樟香之外的其他香型如兰香、荷香、枣香、青香,那是芳樟醇范围里边的不同类别,还是出现了其他什么别的醇?
近来网络上有一种传言,说普洱茶里有*,是致癌物质。对此,陈杰先生说,黄曲霉与*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黄曲霉要转化为*必须具备蛋白质、淀粉、油脂等物质,而普洱茶恰恰缺少这种物质。如果个别普洱茶中检测出了*,那一定是源于二度污染,与普洱茶本身无关。说到致癌,科学家们反而指出,普洱茶里有一种茶红素能防癌。但是,我们对茶红素了解不多。它究竟是什么成分?何时能分解出来?
又有科学家设想,普洱茶的最好原料是千年古茶树,那些茶树千年不凋,除了微生物的辛劳之外,是不是还有一种“长寿基因”?如果是,那么,这种“长寿基因”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方式存在着、转换着?
这样的问题,可以无休无止地问下去。
很快我们发现,有关普洱茶的很多重大问题,大家都还没有找到答案。因此,最好不要轻言自己已经把普洱茶“彻底整明白”了。记住,就在我们随手可触的某个角落,那群微生物正交头接耳地在嘲笑我们。
由此想起几年前,闫希军先生领导的天士力集团听到了“科学普洱”的声音,便用现代生物发酵工艺萃取千年古茶树中有效无害的成分,提炼成“帝泊洱”速溶饮品。这个行动具有重大历史意义,为普洱茶的纯净化、功能化、便捷化、国际化打开了新门户。在香港举行的发布会上得知,为了研究的可靠性,他们曾经一次次动用上百只白老鼠做生化实验。我随即在发布会上站起来说,自己是一百零一只白老鼠,已经在无意中接受了多次实验,而且还愿意实验下去。
但是,我更想在实验中把自己变小,小得不能再小,然后悄悄融入那支微生物菌群的神秘大军,看它们如何从原始森林的古乔木大叶种开始,一步步把普洱茶闹腾得风起云涌。
当然,对我来说,普洱茶只是一个观察样本,只要进入了微生物的世界,那么,我对人类和地球的感受也就完全不一样了。于是,我再由小变大,甚至变成巨人,笑看茫茫三界。
普洱茶六大茶山,一般指古茶山。以澜沧江为界,分为澜沧江内六大茶山:攸乐、革登、倚邦、莽枝、蛮砖、漫撒或易武、倚邦、攸乐(基诺)、漫撒,蛮砖和革登;江外六大茶山:南糯、南峤、勐宋、景迈、布朗、巴达。
八
春天,又一个收茶的季节来了。
好几天来,妻子一直在念叨着普洱的那些茶山,一次次下决心要赶过去赏茶、采茶。但是,实在被教育任务拖住了,怎么也走不开。她对那些茶山,留下了很特别的感觉,因此在品茶时常常刚一入口就说出了来自何山,而且总是说对,让老茶客们佩服不已。我就是在这一点上,逊她一步。对此,她谦虚地说:“女人嘛,只是在口感上稍稍敏锐一点儿,何况我经过实地踏访。”
唇齿一扪,就能感知每一座山,却放掉了当季的山色山岚,放掉了今日的沾露茶香,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
普洱的茶山,确实值得向往,即便不是这个季节。我一直在世界各地漫游,深知目前普洱市的自然生态环境,已达到国际一流水准。
何谓国际一流水准?那就是用现代人历尽歧路后终于明白了的智慧,小心翼翼地保护并营造了远古时代地球生态未被破坏前的原始状态,同时使之更健康、更科学、更美观。那种丰富、多元、共济、互克、饱满、平衡的自然奇迹,其实也是人类与自然谈判几千年后最终要追求的目标。首尾相衔的一个大圆圈,画出了人类的宏大宿命。为此,我常去普洱,把它当作一个课堂,有关哲学、人类学和未来学。
于是,一杯普洱茶,也就在陈酽、暖润之中,包含着人与自然间的幽幽至义。
经常有朋友在茶桌前郑重地说一声,今天,请喝五十年的老茶。
我则在心里说,其实,这是五千、五万年的事儿。喝上一口,便进入了一个生态循环的大轮盘。在这种大轮盘中,人的生命显得非常质感又非常宏观,非常渺小又非常伟大。
我已与妻子商量好,每年新茶采收季节,应该凭借着我们对普洱茶的鉴识能力,会同其他专家,以最严格的标准选购一些好品种收藏起来。我们夫妻还可以设计一个新的品号,随名字,就叫“兰雨一品”吧。她在这个领域的位置比我高,应该放在前面。还会有一种最简单的纸质包装,上面要慎重地盖上我们两人的印章。
这么一想,就很高兴。这年月,老茶已经收不到,也存不起了。对于每年的新茶,我们虽然可以选得很精,但还是没有能力多收。我们只想把自己的眼光变成一小堆物态存在,然后守着它们,慢慢等待。等待它们由青涩走向健硕,走向沉着,走向平和,走向慈爱,最后,走向丝竹俱全的口中交响,却又吞咽得百曲皆忘。
具体目的,当然是到时候自己喝,送朋友们喝。但最大的享受是使人生多了一份惦念。这种惦念牵连着贮存处的一个角落,再由这个角落牵连南方的连绵群山。这一来,那一小堆存茶也就成了一种媒介,把我们和自然连在一起了,连得可触可摸、可看可闻、可感可信。说大了,这也就从一个角度,体验了“天人合一”的人格模式和文化模式。
这种人格模式和文化模式,暂时还只属于中国。我在以前的两本书里提到,改变中国近代史的“鸦片战争”,其实是“茶叶战争”。英国人喝中国茶上了瘾,每家每人离不开,由此产生了贸易逆差,只能靠贩毒来抵账。我又说了,他们引进了茶却无法引进茶中诗意,滤掉了茶叶间渗透的中国文化,这或许也是他们的文化自卫。但是,这些与炮火沧海连在一起的茶,基本上都不是普洱茶。普洱茶的文化,在空间和时间上更稳健、更着地、更深厚、更悠长。因此,在中国文化开始从“文本文化”转向“生态文化”的今天,它也就成了一种重要的文化标志。
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地道中国人的安适晚年,应该有普洱茶伴随。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喝一口便知。
二〇一二年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