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宁国都,滇和。
天空澄碧,纤云不染,远山含黛,煦风送暖。
成片成片的香樟林染绿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每到这个季节,灿烈的阳光都会让这汪绿海散发出宜人的芬芳。
道路两侧的香樟树冠如盖,段忘渊骑在马上,身着一袭黑底金边长袍,头戴黄金镶玉小冠,十七岁的少年面如刀削,眉宇间带着些许稚气,神色却桀骜张扬,一双如鹰隼般明锐的眼睛远远望着路的远方。
“王兄。”他淡声问身边穿着黑底金纹锦缎的男人,“你猜王姐为什么会输?”
离王段卓远骑一匹栗色马立在他身侧不远处,无奈地扶额,“王上这个问题已经问过臣三十九遍了。”
“是么?”段忘渊挑挑浓眉,不以为然道,“哼,还不是因为王兄没给出让孤满意的答案。”
段卓远有时候是真的拿这个弟弟没办法,年轻对一国之君而言并非什么好事,但段忘渊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利用起这个弊端,遇到很多不顺他心意的事,他便任性、撒娇,甚至还会耍赖皮,宁可让大臣们委屈,也绝不会让自己委屈。
“臣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上何必为难臣呢?”
“臣臣臣个屁啊!”他跟自己装傻,段忘渊便也不端着了,啐道,“这里就咱俩人,你跟我装什么君臣!”
段卓远是老义宁王段烈在天昭帝屠长平国都时救下的孩子,当时整座城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被大凉铁骑屠杀殆尽,段卓远因在襁褓中沉睡而躲过一劫,义宁与大凉结盟伐长平,理应将其杀死,段烈却于心不忍,将他偷偷抱了回来,收为义子抚养。
段卓远十岁那年,段烈将他的出身告知,如果他想回国,亦或者复国,段烈便放他离开,段卓远想了很久,最终跪地喊了一声父亲,说:“我生是长平人,死是义宁人。”段烈大悦,本欲传授其九段枪法,段卓远却以自己不喜武学的理由拒绝,段烈深受感动,便将帝王心术倾囊相授。
枪神段烈戎马一生,只娶了一位发妻,妻子死后,只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段烈病逝的时候这双儿女都不过勺舞,是段卓远亲自摄政,才不至于王权落于歹人手中。
如今新王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段卓远也自然而然地退到辅政大臣的位置,段忘渊小时候挺混,段卓远以摄政王的身份根本压不住他,唯独以长兄的身份管束,他才肯乖乖听话。
段卓远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姐姐又不是神仙,难免不会出现失误,天无绝人之路,即便容儿败了,我义宁的气数也不会因此而消减半分!”
“不。”段忘渊愤愤地道,“我姐姐就是神仙,她绝对不会出现失误。”
“好好好。”段卓远无法,只得顺着他的话讲,“依我猜,你姐姐定是故意把十二品叶人参花让给别人的。”
段忘渊咧嘴,露出两侧尖尖的虎牙,眼底轻漾着少年得意,“这可是兄长说的。”
段卓远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王上自己自欺欺人罢了,偏偏还要拉上他!
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从远方传来。
两人不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
万里碧空,香樟树下,两条倩丽的人影英姿飒沓地打马而来。
白衣少女薄纱遮面,行在前方,披着红披风的少女紧随其后。
待她们距离近了些,段忘渊登时敛起脸上的笑容,少年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乖戾而阴鸷。
段忘容勒紧缰绳,下马,半跪在段忘渊面前,颔首道:“忘容任务失败,请王上责罚。”
段忘渊知道她执拗地很,如今自认为有错,便是怎么劝都无法劝回的。
“是要罚。”他连马都没下,故意装出一副问罪的样子,睨着她道,“长公主盗取十二品叶人参花失利,回公主府反躬自省,一个月内不得离开半步。”
段忘容心头猛然一颤,抬起头来,一个月,刚好错过了和亲的日子。
“王上,万万不可……”段卓远想明白个中利害,遑急地脱口而出,然而他劝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段忘渊那凶狠的眼神给瞪没了音儿。
段卓远:“……”
被弟弟这般护着,段忘容心下却升起一股无地自容的愧赧。
当初将十二品叶人参花还给师妹,她便已经做出了前去和亲的决定,那时她还不知师妹就是子书珩,时至今日,她对那人不再陌生,不再有恨意,甚至还诞生了倾慕的情愫。
她其实……咳,还挺想去大凉和亲的。
段忘容脑海里不自觉地回想起出发前段忘渊对她说过的话。
那一日,段忘渊紧紧攥着她的手,因她擅自服用斗转星移而咬牙切齿:“国家灭亡了又能怎样?孤可以亡国,但绝不能没有你!”
段忘容怒火中烧,当即打了他一巴掌,段忘渊却癫狂地大笑起来:“好!你去,你若是败了,从此再也不许过问国家政事!”少年眉宇之间透出与生俱来的阴鸷狠厉,“这是孤的江山,孤想怎么守护,由不得旁人来管,就算是你段忘容也不行!”
段忘容轻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仰视他的目光里含着歉疚。
段忘渊察觉到她似乎有话想说,却是不给她这个机会,冷声道:“长公主铩羽而归,一路风尘仆仆,还是先回府休息吧。”
说完便牵起缰绳,打马绝尘而去。
段卓远将段忘容扶起,温言安抚:“王上故意给殿下脸色,其实他见你回来,比谁都开心。”
“我知道的。”段忘容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依王兄所见,我该不该去大凉和亲?”
段卓远深知段忘容的为人,她从四岁起便没了自己,事事都以国家为重,常理而言,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段卓远心思细腻,登时捕捉到了异样,压低声音问:“殿下可是已经见过大凉大将军王了?”
消息果然已经传了过来。
段忘容顿觉脸颊微热,点点头,“嗯,已经见过。”
段卓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殿下尽管放心,这段日子暂且歇在公主府,和亲一事,我会替殿下安排妥当。只是这条路注定满布荆棘,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殿下去到大凉,代表的不只是殿下一人。如果子书珩有朝一日谋反成功,自是万事大吉,可如果子书珩被送上断头台,殿下也要做好能够全身而退的准备。”
段忘容心头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攥起手指,“我明白。”
旋即又想起什么,抬眸说:“王兄,我们不能这般置王上于不顾。”
段卓远叹了口气,“殿下可有什么高见?王上若是知道殿下要去和亲,局面定然会失控,若是知道殿下倾心于子书珩,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啊!”
段忘容微微蹙起眉尖:“容我再试一试。”
段卓远清楚她做事很有分寸,便没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