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不是微微张着嘴,视野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似乎这一生所有的不平和怨怼都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呼吸变得异常粗重,甚至有了明显的窒息感。
子书珩放下茶盏,只是疏淡地瞥了他一眼,他便大惊失色,登时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癫狂地哀求,“求你了……求你了……饶了我吧!不要再说了!”
“公子不肯直面真实的自己,又如何才能与自己和解?”子书珩上前一步,将他扶起,声音也放缓下来,“我这一生十分羡慕一种人,他们胸怀坦荡,磊落不羁,清楚自己能达到的高度,也可以直面自己无法克服的软肋。而我却与公子一样,分明清楚自己的弱点,可仅仅为了内心的那一分不甘,便自欺欺人,绝不肯承认自己的平凡。”
“你……”柳不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段忘容眸子里闪着光,似乎有些动容。
子书珩继续道:“我害怕别人知道我怕什么,所以竭尽所能将真实的自己藏好,只会极为偶尔地,在我在乎的人面前暴露一点点,这应该便是示弱了。”
段忘容闻言蓦地睁大眼睛,她心里似乎捕捉到了十分重要的东西,可这东西却是转瞬即逝,再怎么用力去想,也已无法寻出端倪。
“示弱?”柳不是皱着眉,绝望地摇了摇头,“像我这种人,根本不需要示弱,任谁都能看出来,我很弱……”
“那你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子书珩倒了两盏酒,一盏递到他手里,“同情的话听得多了,就会误以为旁人会帮你救你,可事实上呢,谁又会替你活下去?唯有自救,才是我们这种弱者该有的觉悟。”
子书珩说完,一口气将杯中酒饮下了肚,柳不是看了看手里的佳酿,虽然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双眸却逐渐亮起光来。
“有的人天生就该活在阳光之下,像雄鹰一样在广阔的天空攻城略地,而有的人……”子书珩垂下眼帘,轻笑了下,“有的人啊,根本别无选择,自诞生起,便只能活在阴影里。”
他手指抬起柳不是的下巴,让他与自己直视,“柳公子,当官的事我着实帮不上你,不过,你大哥的事若是另有隐情,说不定我可以助你报仇。我记得你说过,你大哥豁上性命也要守护临阳,想必他的死不仅仅是以下犯上辱骂官员这么简单。”
“你?”对方手指的触感冰凉,目光却像翻滚的烈火一般炙热,柳不是脸颊滚烫,慌乱地挪开视线,“你是谁,凭什么说自己能够替我报仇?”
子书珩嫣然一笑:“凭我是骂醒你的人啊!”
柳不是心跳漏了一拍,眼睛睁得老大。
这一刻,他似乎掉进了某个满是芬芳的深渊里,再也爬不出来。
“信与不信,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子书珩潇洒转身离去,将手中的酒盏随意一扔,只听啪地一声脆响,这酒盏便严严实实地反扣在了桌子的正中央,“师姐,我先去找鬼医前辈了,顺便解决一下旺盛的毛发。”
段忘容微微讶然,旋即才恍然大悟,今晚要一起共浴,师妹自是得把那些黑色细毛处理干净。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不知为什么,段忘容脑海里竟鬼使神差地浮现出那一日子书珩倒在她怀里,紫纱巾没有遮盖严实而露出来的那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与此同时,她仿佛还听见了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噬心摸着自己的下巴,粲然大笑两声:“我信了。”
柳不是怔怔地看着那颀长窈窕的背影,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咳咳!”段忘容轻咳嗽一声,柳不是这才回神,欠身施礼后便匆匆离开。
噬心在桌前坐下,给段忘容倒了一杯茶,疑惑地问:“公主殿下,你说珩儿在外面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她可恨的时候可以把人气得牙痒痒,但却总有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段忘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她曾经是大凉大将军王相中的人,想必应是出身名门吧。”
噬心眼睛瞪得老圆,惊呼着脱口而出:“什么?她以前是大将军王的女人?”
“只因天兴帝将我指婚给了子书珩,所以他们两人才不能喜结连理。”段忘容双手握着茶盏,低头道,“如此说来,我才是拆散了一对良人的罪人呢。”
噬心凝神想了一下,很快便得出了结论:关系太复杂,不是他能想得通的,果断放弃。
不过有一点,他很确定。
“当真是令人着迷的女子啊……”
这蓬头垢面的糙汉眼里泛着柔光,段忘容抬头看了他一眼,握着茶盏的手不由得一紧,杯子便碎成了粉末。
噬心猝然一惊:“???”
段忘容笑着问:“前辈此生可心悦过哪位姑娘?”
噬心挠挠头,腕上的锁链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我是个粗人,哪里懂得什么叫心悦啊。”他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曾察觉对面那白衣女子的笑容已然变得有些僵硬,“倒是见到珩儿姑娘的第一天,我就想把我心爱的酒葫芦送给她了。”他老脸一红,害臊地问,“公主殿下,你说,这莫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
“噬心前辈真会说笑。”段忘容笑意浓得似是化不开,“我还想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呢,难不成我也心悦她?”
说完她猛然一僵。
堂堂一国长公主,怎么会口不择言到了这种地步?
气氛陡然间微妙到了极点。
段忘容尴尬地无地自容,心脏怦怦怦地跳个不停,恨不得立刻找个缝隙钻进去。
噬心看着她哑然片刻,才问:“你们……不是睡在一起?”
段忘容登时松了一口气。
在噬心眼里,两个女孩子共处一室,没道理不睡在一张床上,这位豪爽耿直的铁血汉子根本不会多想。
原来是你自己多想了呢,段忘容。
“是,我们是睡在一起。”她甜笑着,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前辈,你可知无咎前辈有什么格外讨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