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秋日的午后凉爽中透着冷意,碧空如洗,瑰丽地像是一块反光的玉。
巢州城门前的枫红了一大片,风一吹,卷起黄的、红的、绿的落叶,阒寂的空气里充斥着凋零、衰败与肃杀。
十万车骑一部分守城,一部分按照防御的阵列浩浩荡荡地排在城门前,子书钧就坐在正中央临时搭建的木质看台上,身旁是摇光、萧枕安以及羽林军的精锐。
这位气质雍容沉稳的年轻帝王遥遥望着前方策马而来的人影,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只来了三个人。
他隐隐嗅到一股微妙的气息,事情似乎有点儿超出了他的预料。
因为相信对方一定会来,子书钧并没有给这位皇弟送信,从萧枕安率十万车骑营大军出发那一日算起,自滇和走水路抵达巢州差不多需要的时间是五日。
而今天也的确是事发的五日后。
即便如此,子书钧也无法确定这位聪明绝顶的皇弟到底有没有与那诡计多端的师长夷合谋。
他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如何他并是特别在意。
咯嗒、咯嗒、咯嗒……
马蹄声停下,三人相继翻身下马。
子书钧站起身,微笑看着中间那个绝世独立身形瘦长的白衣男子:“好久不见。”
距离还很远的时候,子书珩就望见了吊在城门上空的师长夷。
段忘容梦见血衣那晚,他便已经猜到师长夷刺杀失败,这意味着师长夷落入子书钧手中,必将遭受无法想象的酷刑与折磨。
纵使早已料到情况不会乐观,子书珩的目光还是很久很久才从面容可怖、双目紧闭、蓬头垢面,孱弱地被瑟瑟秋风一吹就会轻轻晃动的师长夷身上移开,眼眶中溢满了红血丝。
当他视线与自己相对,子书钧含笑安慰道:“放心,这个本该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恶人还活着,朕尚需他的狗命换一些等价的东西。”
“……你对他做了什么!”子书珩喉结滑动,说这话时几乎咬牙切齿。
“毁了容貌,废了武功,断他双臂。”子书钧解恨地说,“本想挖出他那双害人的眼睛,怕他一命呜呼,便换了一种温柔的方式,直接醺瞎了!”
他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带勾的利刃,重重地刺在子书珩心上,一刀一刀剜出他的血肉。
所有的力气都被无法宣泄的悲痛抽走,他气息变得紊乱,浑身发软,颤抖的双手连拳都捏不起来,仅仅靠着自己肩上的使命保持理智保持站立。
“既已做到此种境地,何必再——”
“喂过龙涎复心丹,再怎么折腾,他也死不了!”子书钧打断他,像以往那般语调温和地劝,“还没吊上去他的筋骨就已经碎了,吊了几日也早就没什么知觉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痛苦。”
子书珩忽然说不出话来。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前这人与记忆里有着同样英俊的相貌,气质同样雍容高贵,甚至连说话的语气、神态,都与那个稳重贤德、总是会对他笑的兄长一模一样,但他就是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亲昵地唤他“皇兄”、“哥哥”,无法钻到他怀里撒娇,拽着他陪自己下棋。
整件事的悲剧在于子书珩可以理解子书钧,子书钧也能理解子书珩,他们都是被天昭帝宠爱的儿子,曾经朝夕相处,互相信任,此时必然无处安放对彼此的爱与恨,只能靠着使命、靠着大任、靠着信仰维持对立的局面。
“哟,吴刻也来了。”子书钧一一打量子书珩身旁的两人,风轻云淡地仿佛是在叙旧,“林晚泊,原来你没死,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早在子书珩提醒之时,吴刻便试着说服自己,并且以为已经成功,但此刻,他仍是一发不可收拾地被无奈淹没——
子书钧是曾经救他于水深火热、是教他文章武功的恩人!
比起他,林晚泊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位天昭帝最信任的影卫,理应不可动摇地捍卫天昭帝的主权,如今却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人性都是复杂的,坚守的东西或许不会改变,但立场却会在经历一些事后发生变化。
两人都面露悲戚地移开了目光,但也不会为自己今日的选择后悔。
子书钧眸中滑过一丝遗憾一丝戏谑,倒是也没什么可伤秋悲月的,堂堂一国之君,为的是国运,是天下,是苍生,岂能因这种事而怨天尤人?
“以师长夷的命,换铁骑营回归,换翰宁、韩芝、韩诺、韩云四城。”他肃声说道,“朕会对外宣称,你因子书祯而反,为了大凉的江山社稷,为了大凉能够国泰民安,此番主动归顺。朕会恢复你魏亲王的爵位,不过朕猜,你也不屑于在檀京玩权弄势,只愿做一位游山玩水的闲王!”
话落便是一阵剑拔弩张的阒寂,唯有回声与习习秋风共鸣。
子书珩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一口气,而后定定望着站在高台上俯视自己的那人:“你明知我身上流着夏哈甫一脉的血。”
子书钧面无表情:“朕不知。”
子书珩:“你现在知道了。”
“所以。”
“所以我不同意你刚才说的条件!”
子书钧似是颇为意外,挑起一边的眉,语调阴冷地威胁:“你的意思是朕可以命人直接把他摔死了?”
子书珩冷笑一声,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的眼睛,蓦地抬高嗓音,“我四岁时缠绵病榻,危在旦夕,是师长夷剔骨种脉让我重获新生,是他教我诗书,授我武功,没有他,我五岁就会死在病床之上!而你,分明早已调查清楚了他的来历,却欺瞒天下百姓!”
他义正言辞、慷慨激昂。
“师长夷原名织田江,并非庞夏人,他父母原是东瀛使臣,为了阻止天昭帝,也就是我们的父皇屠城,为了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黎民百姓,不幸在战争中被俘。本是该名垂千史的英雄人物,本该以英雄的方式死去,我们的父皇却为逼迫庞夏投降,命人将其残忍虐杀!就像你本想对他做却没来得及做的恶行一样,挖出他们的双眼,把他们的头颅当成自己的战利品,挂在城墙之上耀武扬威!”
他胸腔剧烈起伏,但气息却十分沉稳,说出口的话语依旧铿锵有力,“子书钧,我问你,你若是他,你有胆量抛弃一切,到仇人的国家潜伏隐忍整整十五年,为父母报仇雪恨吗!?”
听到这番话,子书钧双眸狠狠地一颤,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守在他身旁的摇光、萧枕安、羽林精锐皆是惊愕万分。
周遭一片哗然。
而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白衣男子,已经无比坚定地抬起步伐。
“子书钧,他不是庞夏人,仇恨的只有子书一脉,如今也已经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救他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凭什么上升到国家层面?你凭什么拿我与你的个人恩怨来逼迫铁骑营归顺?”
“你、你想做什么!”短暂的惊诧过后,萧枕安率先拔刀出鞘,刀尖直指子书珩,“子书珩,你再敢向前一步,将被万箭射死!”
唰唰唰——
城墙上、城门两侧的弓箭手全都对准了那个瘦弱的年轻男子。
那人却像是疯了一般,丝毫没有要停下步伐的迹象,宛若宣誓,他声音竟再次抬高:“纵使万箭穿心,我也绝不会退缩半步!与铁骑营无关,与大凉和庞夏两国无关,与我体内流着的血脉无关,只与一点有关——
我,子书珩,天昭帝的儿子,不能对不起天地良心!”
说完他脚底发力,踏着地面腾空而起。
子书钧看着他一步一跃朝着上空飞去,朝着悬空那人飞去,双眸睁地极大,却久久没有做出反应。
他不知充斥心中的是何种情绪,只知其猛烈而复杂。
他虽查到了师长夷幻术的来历,却从未想过他居然是此种身世——根本就没有资料、文献记载过那两位东瀛使臣怎样的死法!
而他之前用尽手段审问师长夷到底为谁效力,对方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子书钧震惊之余,也百思不得其解——九儿,难道这就是你与师长夷联合的计谋?
你就真的不怕死吗?
还是说,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死你?
“陛下!”
“这、这……”
“拿弓来!”子书钧沉声说道。
萧枕安与摇光对视一眼,立马从一旁取来弓箭,子书钧接过长弓,拉满弓弦。
咻——!
铁箭破空而出,朝着那白衣飞袭而去。
“!”子书珩左腿传来一阵刺痛,他攀在墙上,深吸一口气,咬牙继续前行。
子书钧目光凛然,再次拉满弓弦。
咻——!
这一次,铁箭贯穿了目标的右肩!
子书珩终于失去平衡,径直向下方跌落。
轰!
白衣重重坠地,激起滚滚尘土,那两支贯穿血肉的铁箭染着鲜红被地面推出一大截。
“唔……”子书珩摔得脸色煞白,他拧紧眉,挣扎着想要撑着身子起来,才发现腰部不知是哪根骨头断了,稍稍动一下,剧痛就会席卷全身。
他终是放弃坐起来,躺在地上,胸口一下一下地剧烈起伏,奄奄一息的师长夷就悬吊在他的正上方,他静静看着,不知是伤处太疼还是心里太过悲伤,眼角竟流下了两行清泪。
“大王!”
“大王!”
“主子!”
一片混乱中,摇光和萧枕安握紧武器,准备随时进入战斗。
然而谁都没想到,第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子书珩身边的不是吴刻,也不是林晚泊,而是铁骑营大将军吴顷!
“……吴顷?”子书钧看到他的这一刻幡然醒悟,他转身望过去,不远处骑兵黑压压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铁骑营!
他脑海里登时冒出三个字:缥、缈、经!
子书珩用缥缈经隐匿了铁骑营,连他们的声音都隐匿了,巢州城门前,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于是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子书珩成功将今日所有的恩怨都揽在自己身上,并巧舌如簧地在对峙斡旋中以慷慨就义之姿,捍卫铁骑营的尊严,捍卫和平的价值,升华让两国止战的意义。
顺理成章的,在铁骑营的注视下,他子书钧不仅没有拿出劝其归顺的诚意,还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手段卑劣、冷漠苛刻、无情无义的印象,甚至被他们仇视!
真是杀人于无形的妙计啊!九儿!
仔细确认子书珩并没有性命之忧,吴顷命两位铁骑营将士将他抬上担架,子书珩虚弱地说:“我有话与陛下讲……”
两位将士将他抬到子书钧所在的高台旁。
未得将军令,目睹大王被明臻帝连射两箭的铁骑营将士们虽悲愤交加,却始终丝毫未动。
吴顷吴刻两兄弟也在子书钧面前恭敬跪下身,子书珩说:“你将他们留在我身边,可有想过今日?”
子书钧声音冰冷:“从未,但,并不意外。”
他的这位皇弟,做到何种程度,他都不会意外。
“……恨我么?”子书珩勾起唇角,看起来就像是在炫耀。
子书钧不答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也不想铁骑营与车骑营兵戎相对,我也想让他们名正言顺地回家……我知今日救不了师长夷了,可他已经成了这副样子……你若还是不解恨,该还你的我替他还,求你……求你留他一条命,这是我此生的遗愿……”
说这话的时候,子书珩定定直视着他的眼睛,子书钧却从他的话语和眼神里捕捉到一丝异样,略显疑惑的蹙了下眉。
子书珩朝他不甚明显地笑了下,而后阖了眼,低声道:“走吧。”
吴顷吴刻对着子书钧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跟随子书珩一同离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光斟酌着问:“陛下,就、就放他们这么离开?”
子书钧仍在思考子书珩话语里隐含的深层意思,半眯起眼:“你认为,此种情况下挑起战争对谁有好处?”
摇光醍醐灌顶,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