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身上的麻子为什么全都消失了?”
“因为你再也不用泡在药缸里了。”
“师父,你带我去哪儿?”
“去王城。”
“是父王来接我了吗?”
“再等等,你父王很快就会来接你。”
“师父,我好困……”
“来,我抱你。”
“师父身上好香啊……”
“容儿,忘记神泉教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容儿不要……忘记师父……”
封藏已久的记忆泄洪般喷涌而出,梦里的段忘容头痛欲裂,眼前的画面扭曲模糊,朦朦胧胧中,她看到了那个高大颀长,总是教她练刀的背影。
这一次,画面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清晰。
那穿着玄色宽袍,用白银小冠束着高马尾的男人——更准确地说那还是一个没有加冠的少年,正一步一步,渐渐离她远去。
“师父,我都想起来了……”她情不自禁地唤,“师父,你别走!”
少年停住脚步,却并未转过身来。
“师父,我都记起来了!”段忘容鼻头酸涩,声音沙哑,“是你从来不把我当奴隶看待,是你赶跑那些欺负我的人,是你手把手教我练刀,教我以牙还牙,是你用催眠术让我忘记在神泉教生不如死的遭遇,是你欺骗了长平王室,让他们放弃借我的身体生子,也是你,不惜背上欺师灭祖的罪名,一夜之间血洗神泉教,毁掉了关于我已变成春满之体的所有证据!”
长平和义宁战事不断,义宁向长平求和,长平王闻人禹答应停战,但要求段烈的女儿到长平为质,段烈为韬光养晦提高实力,只能委屈求全,将年仅四岁的段忘容送到敌国。
段忘容年满六岁的时候,被长平王室送到神泉教,目的是让她尽快获得生育能力——九段枪法有着严格的血继限界,从第七式往上,就只有义宁段氏才能掌握,闻人一脉想要得到拥有段氏血脉的闻人子嗣。
为了完成任务,神泉教每日都要让小姑娘在药缸里泡六个时辰,并且尝试了各种药方。
就是那一年,她遇见了外表总是很冷酷的少年沈落衣。
沈落衣出生名门望族,根骨极佳,是长平国教神泉教教主选中的继承人,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副教主,并兼任督检使一职。
少年眼眸狭长,长得很好看,凌厉的眉宇间带着一股天生的傲气,与其他人的武器拂尘、长剑不同,他用的是双刀。
六岁的段忘容来到神泉教后就没了伙伴,时常蹲在角落里啃馒头,神泉教年纪最小的弟子都比她大十岁,他们知道这个义宁国的小公主是要送进宫里当生子工具的,身份卑贱,于是经常以“公主殿下”来讥嘲她。
小姑娘年纪虽小,却能听出阴阳怪气,倔强道:“我就是公主殿下!”
那些弟子见她理直气壮,便让她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有时沈落衣路过,便呵斥几句,弟子们立刻认错,但下次仍犯。
沈落衣连续三次救下她后,说:“我不能护你一辈子。”
小姑娘看他气质不凡,忙道:“那我可以拜副教主为师吗?我想学双刀!”
或许沈落衣只是看不惯神泉教有人欺凌弱小,也或许他只是为了省去每次都要浪费口舌的麻烦,总之,他没有丝毫迟疑,一口答应了下来。
从此,泡在药缸之余,段忘容有了很重要的事要做,甚至不惜每天少睡一个时辰,也要早起跟着沈落衣学习双刀。
沈落衣发现这小姑娘不愧是枪神之后,根骨资质丝毫不弱于自己,悟性也极高,没过多久,她便能用树枝赶跑那些总是欺负他的神泉教弟子了。
如此过了一个年头,有一天,她按照约定的时辰来到沈落衣教她练刀的地方,沈落衣早已抱着双刀候在那里,但看到她的那一刻,眼神却充满了错愕与惊恐。
小姑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疑惑地问:“师父,我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那一天,沈落衣怔了很久很久,终是带着她来到池塘边,让她借助水面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小姑娘当即就被自己吓哭了。
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不仅遍布她的脸颊,甚至侵蚀了她的身体。
沈落衣说,不是你的错。
不知是因为这话起了作用还是其他,小姑娘哭着哭着便停下了,只坚定地说:我要练刀,我要学会奔浪刀法!
沈落衣狭长眼眸微微睁大,随即露出温和的神情,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段忘容刚满八岁生辰,便获得了春满之体,神泉教教主喂她服下一味寒毒,压制了她体表的黑麻子,命副教主沈落衣将她送回王宫,向大王邀赏。
路上,沈落衣用沈氏的迷香催眠之术,让段忘容忘记了在神泉教的遭遇。
他带着段忘容进了王宫,骗闻人禹神泉教计划失败,段忘容成了不稳定的剧毒之体。
闻人禹将信将疑,观察几日发现她浑身长满了黑麻子,从此再也没碰过她。
而沈落衣返回的当天夜里,便屠了神泉教满门。
少年依旧立在那里,他披上了被鲜血染红的袍子,戴上了硕大的斗笠,脸上肮脏无比,污秽不堪。
从那一夜起,所有人都骂他欺师灭祖,骂他狼子野心,所有人都嫌他恶臭熏天,不敢靠近。
再也没人记得当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
再也没人记得,那其实是一个面容清隽浑身是胆的少年。
“徒儿记得……”段忘容哽咽着央求道,“徒儿都记得!师父你再看看徒儿啊!”
血衣仍然头戴斗笠,宽袍的血色慢慢褪去,变回了穿着干净束袖劲装的样子。
他迟疑着转过身,遥遥地望着已为人母的小姑娘。
“如果可以选择,我更希望活下来,这样沈氏催眠术就不会失效,你就不会想起那段过往。”他腼腆地笑起来,“不过现在你已经足够强大,那些不堪的过去不会再对你造成伤害,而且你身边已经有了值得珍视的人,我很放心。”
他笑容加深了一下,像以前那样对她稍稍歪了歪头,“我走啦!”
说完后没有丝毫迟疑地转回身,阔步走向了远方。
段忘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要发声,想要追上去,却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阻拦。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苍白的光华之中消失不见,蓦然之间,她听到了子书珩充满担忧的喊声:“师姐,师姐……你醒醒……师姐,你不要吓我……”
段忘容睁开了哭得发红的眼。
眼前便是血衣说的值得珍视之人。
段忘容猛然坐起,紧紧抱住子书珩,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她从未如此脆弱如此狼狈过,子书珩心中忐忑不安,一下一下轻轻地捋着她的后背,像是哄女儿般哄道:“乖,不哭了好吗?”
但怀中那人并没有停止哭泣。
师姐经常提起岳父岳母,应该不是梦到他们,看来是让她无法释怀的事……子书珩陡然意识到什么,只紧紧抱着她,不再多言。
待她由恸哭变成啜泣,再由啜泣冷静下来,子书珩松开她,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拭去她的泪,柔声细语地问:“师姐,你梦到什么了?”
段忘容杏眼红肿,嗓音沉哑,说了四个字:“血衣走了。”
子书珩愕然怔了怔,立刻明白了这话背后的深意,长叹了口气,再次将眼前的人儿紧紧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