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书珩顺着这只手向上方看去,就见身穿天青色广袖长袍的师长夷正眉眼含笑地看着他。
师长夷身后不远处,常威半跪行礼:“见过大王。”
而常威的身后则立着一道头戴斗笠、黑色劲服裹身的颀长人影。
这人对着子书珩轻点了下头,子书珩也礼貌地颔首回礼。
“老师……”他目光重新回到师长夷身上,脑海里闪过太多关于眼前人开心的、温馨的、痛苦的、愤恨的过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老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清楚师长夷的幻术已然出神入化,这便是他能自由出入任何地方且不被发现的底气。
师长夷将茶盏轻轻搁在石桌上,并未抬起眼帘:“我知你不想见我……”
“不,老师,学生那时只是不知您的难处。”子书珩轻叹了口气,“学生现在都明白了。”
师长夷影响了他的大半生,给他造成的伤害不可弥补,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也无法视而不见,他能做的,唯有向前看。
他和他都背负着各自的使命,因为理解、懂得,所以才会格外慈悲。
事实上,早在子书珩被织田秀奈缠心之时,他便已不再抗拒师长夷对自己的那份关怀,也能将自己对师长夷的恨安放在一个妥当的位置。
人性都是复杂的,他的确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依赖师长夷,且始终会与之保持距离,但这并不代表他再也不想见到对方。
他愿意相信对方,也真诚地希望对方能求仁得仁,有一个不那么糟糕的结局。
师长夷闻言抬眼直视他,眸色一如既往沉静如水。
师徒两人在沉默中静静对视,有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眼神却能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
片刻,师长夷轻摆了下手,温声道:“寻个适合说话的地方,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好。”子书珩点了下头,摊手为他引路,“这边来。”
……
李明殊和段忘容从屋子里出来,没见到子书珩,却见到了一位陌生男子和一位眼熟的男子。
段忘容曾经在檀京见过常威,看到他便知是师长夷来了,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知子书珩这些时日都在为师长夷担忧,如今师徒二人能坐下面对面解开心扉,对谁都是一件幸事。
常威单膝下跪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段忘容道:“常护卫快快请起。”
“老二!”李明殊喜出望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血衣狭长眼睛疏冷地瞥了她一眼,说:“路过。”
旋即那漆黑幽深的眼珠子滑向段忘容,血衣对着她点了下头,但目光却没立刻移开。
他的直觉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应该就是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血衣头戴宽大斗笠,身穿一袭玄色劲装,玄铁护腕束袖,身形削拔,气质凌厉肃杀,段忘容遥遥望着他在树下抱臂而立,斑驳的树影几乎将他完全淹没,就连面容都看不太清楚,她心中却生出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太像了,与她梦中那个教她练刀的人。
段忘容怔怔望着他,于脑海中试着将凌乱的记忆碎片拼凑整齐。
她在长平为质时,也曾在神泉教待过一段日子,而血衣原名沈落衣,正是神泉教的副教主。
她会使用双刀,用起血衣的破晦双刀更是游刃有余。
她时常梦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手把手教年幼的自己舞刀。
她不知是中了什么毒,身上脸上长满了黑色的麻子,还成了极易怀孕的春满之体,可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却是怎么都记不起来。
当初十大门派讨伐恶人墓,血衣说血洗神泉教的原因是国教出现了悖谬,职责所在。
种种迹象表明,血衣一定是见过幼年的她,甚至教她使用双刀,而她失忆,恐怕这世上也只有血衣知晓来龙去脉了。
李明殊知道血衣是什么脾气,被他冷漠对待却丝毫没有不悦,反而关心地问:“我听说你跟大哥打了一架,被拔山震元神功彻底压制,如今你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受伤啊!”
血衣从与段忘容对视中猛然回神。
他眸中飞快地划过一丝怅惘,如实说道:“得西域毒帝救助,已痊愈。”
听到“西域毒帝”的名号,李明殊微微讶异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啊!”
她不由得想起血衣离开海底墓时与无咎的对话,那时双方互为敌对的局面就已经注定。
她想不明白血衣为什么会为师长夷效力,那可是害死噬心的幕后主使!
但很快她又意识到,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从子书珩海底墓起……不,从当今圣上制造紫极阁之乱起,关乎天下关于江山的布局就已在冥冥之中展开了,而她只能看到粗浅的表象,背后的真相永远也参不透。
巨大的悲伤与失落吞噬了她,面对故人,一向话多聒噪的她竟也哑口无言。
于是死寂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一阵静默过后,段忘容略显沙哑的声音猝然响起:“师父……”
闻言,血衣和李明殊齐齐望了过去,李明殊一脸疑惑,而血衣为掩饰自己刚刚的疏忽,立刻抬手按住斗笠的边缘,将整张脸埋进了阴影之中。
这一声“师父”只是段忘容的试探,结果如她所料,若干年前,她定是这般唤过血衣——有些因为记忆太过深刻已经烙进骨髓的东西,即便有意识地避开,也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
她犹记得第一次在海底墓中遇到血衣,那人披着一件本由鲜血染红、因风干太久而发黑的烂袍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他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和子书珩眼前,那双狭长可怖的眼睛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她,她本以为是自己惹怒了他,那满布红血丝的眼眶里却没有征兆地流下了一行清泪。
故人重逢,他一定是想起了痛苦的过往。
那么,血衣前辈……师父,您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要假装不认识徒儿呢?
李明殊迟迟没有等来段忘容的下文,不耐烦道:“怎么了我的好徒儿?”
段忘容目光这才从血衣身上移开,淡声说:“别站着了,说一说你云游四海都发生了什么趣事吧?”
李明殊浑然无觉地坐下来,笑盈盈道:“这一路上的趣事可多了,我能说上七天七夜!”
“不着急,既然回来了,便小住一段日子再离开。”段忘容状似什么都没发生,礼貌得体地招呼那二人,“常护卫,血衣前辈,过来吃茶吧!”